决战了两天，异能的乱象是解决了，却还有人间的纷争。

    后来修行者撤走，朝廷反应过来派兵围剿，辰军死伤大半。

    这次辰主只是带着上万的精锐来对战，十万辰军仍然盘踞在皇城外面。

    牺牲在所难免，比起妖龙作祟魔军杀人，经过修行者和辰主的共同努力，伤亡已经降至最低。

    问题是辰主亲自带兵来的，朝廷收到军报，自然会一鼓作气派兵剿灭。辰军一旦失去主上，肯定会自乱阵脚，天河皇城便会获得喘息的机会。

    最后，辰军剩下的兵马只能护送主上从密道中撤走，逃窜的半路还被冲散了。

    对于作战来说，这是一次失败，还是惨败。

    因为过不了多久，辰主入魔又重伤的消息就会传出去，辰军会分散，那些追随的部下必生异心，带着兵马自立门户。

    但这是宁承熙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他不在乎，那些人本就是为了权势才追随他。没有他，他们也会自己去建功立业，聚散离合没什么稀奇的。

    他更不在乎辰军消亡，因为他知道大部分将士们都还活着，以后只是改换了名称而已，他只能管到这儿，以后他们的生死就交给他们自己。

    对他忠心的，他在乎的，都带在身边了。可他却只能带着他们九死一生，他真正对不起的，是这些人。

    最后这队兵力被逼直无路，竟是带着主上躲进了雾山。

    曾经的村庄被圣女的仙气养护过，在这场妖魔乱象中伤亡较小，突然看到一队兵马闯入吓死了，但看到那些人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又热情地给他们腾空屋子，让他们的什么主上休养。

    宁承熙本来以为自己死在护国寺下就是结局，没想到圣女最后时刻修成仙身，给他灌入强盛的灵力，竟让他续了命。

    他没有因为使出寂灭，吸入过量魔气爆体而亡，但医师在把脉的时候，说他五劳七伤，已经没救了。

    从始至终，积蓄秘术都是用木灵的生命力去供养水灵。所以表面上宁承熙没什么变化，伤到的都是内里，他失去灵力后便再也无法掩饰。

    “主上最多还剩……半个月的时间。”

    医师叹着气下了诊断，屋内顿时哭成一片。

    葭葭坐在榻边，看起来镇定自若，然而她努力了许久，才道：“知道了，下去吧。你们在这里哭也是打扰他休息。”

    众人退下后，她目光柔和，看着宁承熙微笑：“兜兜转转，我们终于回来了。”

    宁承熙亦是笑着，他的眼神却显得空茫，似乎无法聚焦：“你说，那间竹屋还在不在的？”

    葭葭连忙道：“肯定在的，我走之前可是留下了仙气！你想看，我们现在就回去。”

    想当初，她还排斥和他共处在同一屋檐下，他离开的时候她还开心来着。

    结果雾山那段时间居然是他们最平静幸福的日子，越到后期她越怀念。

    宁承熙抬手，葭葭连忙握住他的手放在脸庞。

    其实他没瞎，他就是视线模糊得厉害，隔这么近都看不清葭葭的脸了。

    他莞尔一笑：“如此甚好，不过还要再等等，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葭葭自是答应，随后他们都不说话了。她俯身靠在他身上，而他抚摸着她的发，享受难得的温情时光。

    葭葭开始做准备，她决定去村中逛逛，用以前的方法和村民换东西。

    换好东西后，她兴致勃勃去了山上，竹屋果然还在。她连忙打扫了一遍，还好好布置了一番，将换回来的东西放好。

    换上全新的被褥，书房也重新摆上书册，往里面放置一把古琴。

    前厅的案台上被她放上一套茶具，旁边摆着她喜欢的糕点和杂书。她还从外面采了花草回来放在窗边当盆栽，给它撒了水。

    做完一切后，葭葭倚靠着竹门看着天边的落日。

    她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到如此正常的夕阳，没有邪气四溢，景色终于显现出本来的面貌。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看着看着，突然在想怎么会有人名为“晨曦”，这一生却被阴霾掩盖呢？

    葭葭叹了口气，突然问系统：“你说人是不是将要失去才会懂珍惜？”

    “原来小说里面的描述一点都不夸张，心痛真的会从心理蔓延到物理，痛得让我感到窒息。”

    这段时间，宁承熙也没闲着，他把始终跟着他的亲随叫进屋，开始交代后事。

    魏恒一把年纪了还哭得满脸纵横，楚琊则跪在榻前强忍泪水，阿荀扶着他起身，眼眶也是红的。

    宁承熙看着他们，心里还是有些温暖。他突然道：“你们可有算过，一开始追随我的残军遗民还剩多少？”

    两位将军一愣，随后摇头，估计不剩多少了。

    “本来我只是想带着大家找一条出路，谁想仗打着打着，最开始那批人死得死散的散，不剩多少了。”

    宁承熙感叹。

    魏恒、楚琊亦是心中悲苦，他们突然不知道这一路走来是为了什么，或许他们一开始就不该执着于复国，也不会到最后连殿下都没保住。

    若是他们趁早解散，就算被周帝剿灭，至少殿下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

    可有悔？悔不当初。

    宁承熙看着两人的神情，却有些疑惑道：“你们是不是在想没有完成我父王母后的嘱托？”

    他轻声咳嗽：“能不能不要管他们，看看我啊？”

    诚然，宁承熙最后时刻堪破了迷津幻障，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绪平静没有起伏。

    但他还记得当初在心里的想法，如今要死了也没了束缚，便替当初的自己问出来。

    他记得当时他真的受够了，经常在想能不能让他那对万人迷父母死一边去啊？

    如今问出口，宁承熙却忘了当时为何那么不甘心，乃至心生魔障。

    楚琊浑身一颤，他好似终于明白过来，连忙解释：“殿下，不是，我们是在后悔啊！我们不该为了一己私心，让殿下这一生过得如此辛苦……”

    到最后一刻，王叔、魏恒、楚琊他们终于不带上一代人的影子，正视宁承熙自身。某种程度上，他求不得的终于得到了。

    可惜执着不甘的宁殿下成为了过去式，在他们面前的宁承熙已经不在乎了。

    宁承熙笑着把他们拉起来，当然他拉不动，只能虚扶一把。

    “悔……我可有悔？”

    如果当初听师父的话不下山，他就不会走到今日。曾经的选择可有做错过？选了另外的路，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宁承熙自省半天，他想通了他是不悔的。

    就算重来一回，他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救走他的人被剿灭，还是无法旁观生灵涂炭，九州被妖邪吞噬……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再说走了这一趟，他才能和葭葭相识相知。只要能遇到她，他九死无悔。

    宁承熙完全看开了，不再纠结，想了想唤阿荀过来，问他：“我是很……民主的，绝不勉强人。”是这个词吧？

    “我不愿做的事情，你可愿完成？”

    人与人不同，他避之不及的，或许会成为别人的一生所求。

    交代后事又用了两日，待部下都退走，诸事终于休了。

    余姑娘挽着陈公子的胳膊，终于带着他回到了雾山上的竹屋，也是他们的家。

    “我以前，只有一个家。”葭葭挽着他边走边看，“你知道吗？我说的家不是家庭的那种家，因为我本身也是亲缘淡薄，虽然父母亲戚健在活得还挺舒服，但我跟他们没有感情，我从小就没家。”

    “我说的家，是一种大环境，我从那片土地长大，那里自然是我广义的家。”

    就是现代的原世界。她一直想要回去根本不是因为舍不得跟她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人，而是她舍不得现代的环境。

    虽然现代生活压力大，但比起这些古世界不知道好多少倍。

    女子至少是自由的，不用被关在家里；相对和平，她生长的土地不用经历战乱：相对平等，男女都有工作机会，靠自己的双手制造财富，不用仰人鼻息；还有科技发展很方便，习惯了电子设备的她在古代根本待不下去……虽然每个时代都有其局限性，不存在完美无缺，也会有不好的地方。

    但是时间是顺流的，上下五千年好不容易发展到现在，以前真那么好就不会被淘汰……她留在过去才是愚不可及。

    而且现代生活多姿多彩，可以娱乐的项目实在太多，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至少她吃喝不愁，只要佛系想得开，自娱自乐也很开心的。

    宁承熙默默听着葭葭描述她生活的世界，跟天方夜谭似的，他还是想象不出来。

    但他却很向往：“那你以后多跟我讲讲这些吧，我真的很喜欢听。”

    葭葭停下，眼眶不禁泛红，“我会的。”

    可他们还有以后吗？

    葭葭抱着他瘦弱的身躯，把头靠在他肩上：“我是想跟你说，我现在终于有家了。”

    是由感情延续的，狭义的家。

    “是和你，只有你，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宁承熙轻轻环住她，“我也是。”

    最后的最后，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回到一开始相识的地方安家，回归了平静的生活。

    冷寂的竹屋，渐渐有炊烟升起。

    葭葭每日起来都会先给窗边的盆栽洒水，随后整理屋子。她挽着简单的发髻，服饰妆容都是自己喜欢的风格。

    宁承熙同样一袭青衣，长发飘逸，用发带束起，看上去俊逸绝尘。

    他擦拭着书架，眉目舒展着，他的心里再也没有负担了，整个人放松下来，眼神便显得无比清澈纯粹，如多年前那般明眸皓齿，笑容和煦。

    本来葭葭是不用他干活的，但他始终记得葭葭说过的话，坚持表现自己被她调教好了。

    葭葭拗不过，只好让他干一些轻活，后来干脆让他弹弹琴，给自己做事的时候伴奏就行了。

    但两人的活计也只是做做饭整理屋子，平时还是很闲适的。

    葭葭喜欢靠在躺椅上看书晒太阳吃糕点，宁承熙则喜欢煮茶弹琴说说话。

    他的琴总是弹得断断续续的，煮出来的茶要么没滋没味，要么过浓苦涩，他自己毫无察觉，葭葭照单全收，每次都夸他。

    只要被夸，他就会露出个很单纯的笑。

    葭葭靠回躺椅，用书盖住脸睡觉，身体微微颤抖。

    有一次，葭葭研发新菜品失败，看着好看，尝起来却说不出的难吃。

    宁承熙面色如常，葭葭就知道他味觉也没有了。

    她不知道这些症状是从何时开始的，肯定不是最近。在她闭关时也经历过几次危险期，不知那时的宁承熙是如何熬过去的。

    此消彼长的积蓄秘术，滋养了水，却耗干了木的养分。

    葭葭看着自己金光闪闪的元神，修成仙身又如何，她就算留在这个世界不老不死，享受供养和尊崇，没有懂她和爱她的人，也没什么意思。

    她从未感觉一天的时间过得如此快过，简直一眨眼就过去了，宁承熙一天天以肉见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

    有时话说到一半，他都能撑着头睡着。

    两人同榻而眠，她根本不敢睡沉，她真怕再醒来身边的微弱呼吸声就断了。

    宁承熙自然更能感觉到自己的衰弱，有一日他醒来时眼前是黑暗的，葭葭却在外面跟他说话，问他要吃什么，他就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知缓了多久，他眼前才终于有了景象。

    次日，葭葭起身时感觉榻都凉了，慌忙起身寻人。

    宁承熙就坐在躺椅上，抬手挡着眼睛，看着天边升起的太阳，似是这样柔和的光线都会灼伤他。

    他回头看向葭葭，露出一个笑容：“陪我出去走走吧。”

    两人走到雾山的溪边，坐在芦苇丛旁，互相依靠着看太阳升起。

    葭葭记得，宁承熙身上有一股尤其好闻的气息，清冽无比。如今才知，那是他所修木灵术法沾染的草木之气，如今他的身上却再也没有这股气息。

    两人安静坐了会儿，宁承熙抬手将葭葭鬓边的头发别入耳后，怔怔看着茂密的芦苇丛。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其实我当年，看到葭葭姑娘在岸边对我开怀一笑，真的记了很久。”

    葭葭手里拿着折下来的芦苇晃悠，“我知道，你还以为我名字是诓你的！”

    宁承熙被逗笑了，回头看她：“但我不是从那时喜欢你的。”

    葭葭微愣，突然拽着他的胳膊问：“那是从什么时候？”

    “狼妖那次。”

    准确来说，是葭葭从狼妖手中救下翊华公主，调教整治她那段时间。

    其实一开始两人虽有交集，宁承熙对葭葭姑娘印象也深刻，却真没对她产生别样的感情。

    他单纯觉得她特别，和书里的修行者不一样。她很生动鲜活，但他身负家仇国恨，对其是可望不可即。

    雾山分开后，他觉得此生不会再见了，后来重逢是有些惊喜，却也是把她当做故友看待。

    是在她救下翊儿之后，他的感情才转变的。他就是奇怪，葭葭姑娘明明都被不知好歹的翊儿扎了一刀，她那么怕痛，对狼妖和翊儿也是深恶痛绝。

    面对伤害她的女孩，她却不计前嫌，一次次引导她走回正途。

    那个过程，他看到了葭葭身上的智慧、宽容、善良。

    她跟自己说她不想放弃她，遭受伤害不是翊儿所愿，她的感情产生不是正常的，只是受到伤害之后自我麻痹。她只是生病了，病了就治，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一天，他看到葭葭抱着另一个女孩，一步步引导她，内心产生了从未有过的震撼。

    倘若他这一生，有一日也能得她如此对待，那该有多好？

    他不敢奢望，自那以后，却越发忍不住默默注视她，渐渐越陷越深，由喜欢渐渐发展成深爱。

    宁承熙平静地讲述这些往事，他没什么力气，有些坐不住。葭葭只好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渐渐泣不成声。

    他微微仰头看向天边的晨曦，淡淡道：“我之一生，全是苦楚……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得片刻开怀。”

    “我对你，真的不是因为什么救命之恩，也不是因为你数次帮过助我……”

    “我就是，喜欢你身上所有美好的地方。我无须你做什么，只要你站在那里，就能救赎我了……”

    至于圣女身份，他更不在意。葭葭数次救人，驱除瘴气，指导人们耕种，无论有没有那重身份，她都是他心目中济世救民的神女。

    宁承熙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以平淡的语气陈述了他父母的所有往事。

    葭葭恍然大悟，她哭着抱住他，气得想打又舍不得打：“你是傻子吗？你父母做的孽关你什么事？凭什么要你替他们还债？”

    “你明明知道我死了也不会有事，为什么还要以己相替，你要我怎么办？”

    “不是……”

    宁承熙强撑着坐起，擦拭葭葭脸上的泪：“我不是因为他们才这么做，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我知道你或许不会死，但我不敢赌。我爱你，我做不到看着你死……而且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葭葭愣住，渐渐安静下来。

    宁承熙眼中含泪，“至亲至爱一个个离我而去，还是因我而死，我不想再背负人命痛苦地活着，我真的再也没办法承受……你就让我自私一回吧。”

    “而且我可是征询过你的意见的。”

    葭葭想起来了，她离开闭关之前，宁承熙用秘术蛊惑了她一回，逼她说出真实想法。

    而她那时满心悲愤，抱着他埋怨凭什么要她牺牲，为什么都在逼她，她想回家……

    他把这些话听入耳中，记住了。

    葭葭突然捧着他的脸轻声问：“你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换了别的男主，为了让女主对他死心以后好好生活，一定会放尽狠话，说我只是利用你我根本不爱你之类的，让女主恨上他……”

    “你为何不这么说？”

    宁承熙又被逗笑了，他的笑点真的很奇怪，“有病吧……”

    他的神情冷了下来：“因为我受够了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实际上伤人最深。”

    “就如我的父母，王叔……若他们能不吝于对我说一句爱，我当年就是死在护国寺，也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我知道你也是这样的，你一定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心防那么重……我们这样的人，讨厌言不由衷。”

    “葭葭姑娘看上去疏离，实际上只要得到一点关爱和好，就会把心捧出来，竭尽全力地回报。”

    “这样的人，要用爱浇灌。”

    葭葭泪眼朦胧，却真正开怀笑起来。他说得没错，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比此刻更幸福的时候了。

    宁承熙强撑的那股心气在说完所有想说的话散了，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来。

    葭葭连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只能无能为力地目睹他的呼吸慢慢减弱：“你可不可以不要死啊……”

    突然，她的手心多出一个东西，她低头一看，蓝色的石头正在散发着光芒，乾坤印已经触发了。

    “思葭，从这一场噩梦中醒来吧。”

    宁承熙声音微弱，几乎快要听不清：“我把这个送你，希望你能……自由来去。若能回去最好，回不去，你就留着做个纪念吧。”

    “翊儿身馅狼窝，挣脱不得产生感情时有你救她，那谁来救你呢？我知道，你的感情产生和她一样，并非完全自愿……你没有很喜欢我。”

    “所以，我来救你好不好？我不用你铭记了，遇到你，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忘了我吧。”

    “你回家吧……”

    葭葭说的那个自由、和平、平等的世界，他真的很向往，却注定到不了了。

    若有来生，他想做个普通人，和她生长在同一片天地中。

    若他们在不同的世界相遇，她可会真心爱上他？

    宁承熙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瞳孔涣散，双眸缓缓闭上。

    他腕上红光显现，秘术刻下的红字，随着本人的消亡，一同消失了。

    又或许，这代表着咒术携带的使命完成了。

    葭葭感觉与自己相握的那只手缓缓滑落，浑身僵硬，垂头时，她看到他的唇角还带着一抹笑意。这个人是温柔的，离去也如清风拂过一样柔和。不知过了多久，她仰头看向这一片芦苇，一瞬想哭，一瞬又想笑。

    不知是乾坤印，还是别的作用，她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灵力星星点点落在两人身上。

    终于，归于虚无，圣女彻底消失在世间。

    【宿主，任务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