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时,甚尔盯着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缓了半天才判断出这不是地狱或其他地方,而是某家无良黑医的医馆里。
而且还是夜里。
灯罩里藏着灰尘的洁源灯在上方有些刺眼的照着,天花板的几个角都还布着蜘蛛网。
甚尔眨了眨眼,慢慢试着把身子撑起来。
很好,毒似乎代谢掉了,身体大概也恢复的能行动了。
他看着身上密密麻麻的白色绷带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
“医生,快来,甚尔醒了!”
“你终于醒了。”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传进了耳朵里,一个穿着泛黄白大褂戴着掉漆金丝框眼镜的老大叔卷了卷帘子走了进来。
“老夫就说,那样处理没事,他这个人皮糙肉厚着呢。”
他拿下眼镜随意用袖子擦擦又戴了上去:“怎么样,没事了吧。”
随后又转向一旁的女孩嚷道:“他的血根本不用止,只要他的毒被代谢掉,自己就止住血了,浪费老夫的绷带。”
“但是那个伤口这么多这么深,甚至有几道还是贯穿伤,怎么可能不需要包扎,其实还应该缝针才对。”
“嘿,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就算你是医生,也要符合……”
突然想到这是咒回世界的纱和将‘科学常识’这几个字噎了回去。
看出她还有异议的医生气笑了:“喏,你自己去问问你这个‘精贵’的病号感觉怎么样,老夫先出去了。”
说完甩了下袖子出门了,独留下猝不及防的纱和与甚尔面面相觑。
“那,那个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现在才反应过来刚才跟医生吵了些什么的纱和干巴巴的问道。
“还好,目前死不了的状态吧。”甚尔阖着眼半靠在床头道。
狭小的病房里沉默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甚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喂,那边的,就不知道给行动不便的病人倒杯水吗?”
正在脑海中和系统争论‘当时该不该把衣服给甚尔’‘不给他衣服,甚尔会不会冻死’的纱和:……
感觉自己的好心喂了狗。
“给!”
纱和将水拍放到了床头的矮柜上,用力之大让杯中的清水都差点被晃洒出来。
她恶声恶气道:“所以活过来之后能不能说句感谢救命恩人的话!”
“救命恩人什么的……”甚尔撩起眼皮看了她眼,拉长音调用气死人不偿命的口吻道:“是你自封的吧,我又没有让你救我。”
“哈,禅院甚尔!你个大人渣啊!!!”
纱和气得头发都要着火了,旁边的系统还在添油加醋。
[早就让你别管他了吧,你偏不信。]
甚尔没有理会她的怒火,反而紧盯着她道:“对了,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纱和的怒火和系统的幸灾乐祸戛然而止。
两人其实在甚尔还没有醒时就讨论了‘如何解释自己知道甚尔受伤并准确找到他的位置’这个话题,但遗憾的是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
“早就知道我是人渣了吧,所以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这个呢,其实我是路过顺手,路过顺手而已……”
两道声音撞到了一起,出声的两人都是一愣。
片刻后,甚尔看着僵硬的纱和揶揄道:“路过那里买空气吗?”
“你管我啦。”女孩恼羞成怒。
为防止甚尔不依不饶的继续追问,纱和果断的将话题转移到了甚尔这边。
“救你的理由嘛?大概因为我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吧。”
纱和抱着手臂自得的等待着自己应得的嘉奖,但她等来的却是甚尔有些古怪的眼神。
“……良心,好人?噗,你是还说着‘太阳公公’的小孩子吗?”甚尔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语一样,忍不住嗤笑了起来。
纱和也笑了,被气的,她忍不住睁大了那双圆圆的猫眼道。
“讲良心就是小孩子吗?如果位置互换,真的有人因为你的不作为和袖手旁观而死掉,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首先我没有那种幼稚的东西,其次……”甚尔挑眉淡淡道:“又不是我害他变成那样的,我为什么要救他。”
纱和:……
觉得这话很熟悉,又被理直气壮的甚尔所震惊的系统:……
“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救我的?”
纱和已经没有什么脾气了,她诚恳道:“是的,我救你就只是因为你在那里看起来快要死掉了。”
“哦。”
“那你想要什么?不过先说好,我可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他无赖道。
纱和的回答很干脆。
“没有。”
“真的没有?”
她看着甚尔那不太相信的眼神想了想又诚恳道。
“或许曾经是有的,我当时想要你一滴眼泪。”
“一滴……眼泪?”他面色复杂的重复道。
“是的。”想到他恶劣的工作环境和禅院家天生的疑心,纱和又补充道:“当然,不是用来诅咒或是什么,只是我单纯的想要而已。”
“我现在也可以给你。”甚尔直截了当道。
管她要什么,总之,给她一滴眼泪勾销这次的人情就行,反正天与咒缚的体质也无法被诅咒,眼泪给她也无妨。
“……我现在不需要你这种敷衍的眼泪,等你未来哪天因为悲伤自然流泪了,我自己去取就行。”纱和耸了耸肩。
“听起来像路边拿着水晶球摆摊骗人的老婆婆。”
“……”她看着少年的眼,甚尔也大大方方的抬头与她对视着,眼神里充斥着一种‘你能奈我何’的意味。
少年的瞳孔在灯光下是暗绿的。
那种绿既不通透也不莹润,在纱和看来就像是阴暗潮湿处的苔藓。
这是一双已经沧桑,不像少年人的眼睛,看了半响的纱和这样总结道。
“……这个略过不谈,你啊,真的无法理解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吗?”
在甚尔等人的角度上,这样烂好人的纱和另人费解,但在她的角度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或许是今夜发生的事情让一直生活在和平之下的纱和感到刺激,又或者是现在这样的氛围促使了她倾听的欲望。
纱和难得的不想再和甚尔顶撞,而是想听一听他的想法,了解眼前这个在任何方面都与她完全不同的少年。
甚尔抬眼看她:“什么话,那些关于良心的?你不生气了?”
当然不气了,她想,毕竟是在禅院那个地方,那样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空气有一瞬的寂静,纱和抬头,正对上甚尔似笑非笑的视线,她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的说了出来。
不过只是嘀咕而已,这么小声也能听见的吗?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甚尔挪开了视线淡淡道:“或许吧。”
或许是无法理解,也或许是能够理解但却拒绝接受。
小时候的他既没有去学堂,也没有什么朋友,自然更不会有父母教导之类的情况出现。
同龄人欺辱他,父母和其他人则是漠视他,本家视他为耻,分家则是借他攻击本家。
同龄人的,成年人的,本家的,宗家的。
禅院家哪个圈子都容不下他,他是被排挤的独自游离在禅院家之外的人。
在这样奇特又诡异的闭环下,禅院甚尔就这样以一种几近野蛮的方式长大了。
所以他现在不懂得这些的原因说是没人教过他也没错。
当然,他也不认为那些人会教他这个,说到底,禅院里的都是一群垃圾罢了。
“把那边的柜台上的药油拿来给我。”甚尔对着她扬了扬下颌。
纱和虽然不愿意,但念在他是伤员的份上还是乖乖的做了。
“坐那边的凳子上,靠过来点,把外衣脱了。”他接过药油淡淡道。
纱和立刻后退两步裹好自己的衣服警惕道:“你要干嘛。”
“啧,给你上药,肉都没有二两的豆芽菜,尽管放心吧。”
“上药就不能好好说吗?为什么要人身攻击,你个垃圾人渣!”
“现在发火在对着伤员人身攻击的到底是谁啊?”
“你……!”
“嗯,我,人渣,知道了。”像是已经对她口中翻来覆去的那几个词免疫了,甚尔长腿一挑将椅子挪了过去。
系统看着僵持气成河豚的纱和,又看了看一旁靠着床头漫不经心的甚尔,脑内的程序转了转,工作模式终于久违的上线。
说不定欢喜冤家的模式也可以。
系统开始重新考虑起认真做任务的可能性。
[咳咳咳,纱和啊。]
感觉这是个好机会的系统劝道。
[要不还是让他给你看看吧,明天……今天不是还要考试的吗,到时候疼到手臂都抬不起来就麻烦了。]
是已经抬不起来了,纱和动了动逐渐发麻涨疼的右臂。
刚才给甚尔倒水的时候,她的右手就已经端不起水杯了。
甚尔的重量根本不是刚锻炼不久的纱和所能撑起的,一路上她都用自己的身体当做缓冲点侧面向墙壁借力,也因此,现在她整个右臂被压蹭的都无法抬起了。
不用看,一定是青紫一片。
‘咚咚咚’椅子有规律磕碰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走神的纱和。
她抬头,坐于床沿的甚尔也正看着她。
“快点,一会不是还要回去上学吗?”他神色略有不耐道。
纱和犹犹豫豫的脱下外衣,坐下来撩起里衣的袖子,露出了右臂。
瓷白的肌肤上像是被打翻了调色盘,紫的,黑的,青黄的,各种色彩混杂着从小臂一直蔓延到了肩膀。
入目触目惊心的淤痕,让甚尔正要上药的手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下。
“这么严重呀。”纱和也扭过头惊讶的感慨着。
她其实只感觉整条手臂有些木,还有些挤压过后火辣辣的热胀,疼痛只是很少一点,本以为不是很严重,结果谁知道却是这个样子。
但紧接着手臂上覆上的大手就让纱和惨叫了起来。
“救命,救命,杀人了,痛死了,痛死了!”
但门口医疗室的卷帘决然不动,像是外面听力正常的医生突然失聪了一样。
甚尔不为所动的继续倒着药油,在调色盘般的手臂上有条不紊的推压着。
纱和在他手里就像是被捏住了翅膀的小鸡,叽喳乱叫也死活蹦跶不走。
“还是省点力气吧,疼的还在后面。”他慢悠悠道。
“哈?!”惊闻噩耗的纱和连忙回头,在甚尔的脸上试图寻找他开玩笑的痕迹。
少年眼里的笑意一掠而过,隐藏在了他那片浓密的眼睫之下。
“喂,我之前看到你和另一个人在湖边的练习了。”
“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纱和还在苦着脸不明显的缩手试图逃走。
甚尔的手又加了一分力气,手下的女孩这才老实。
“你练的真是菜死了,随便从禅院家拎出一个三岁的小孩都比你好。”
他一脸平静的说出来杀伤力颇大的嘲讽话语。
“你这个人!”
手下的翅膀又扑腾了起来。
甚尔全当没有察觉继续道:“所以我给你当老师吧。”
手下的人不动了。
“当然……”
甚尔抬头看着傻眼望着他的女孩咧嘴璨然一笑。
“是要付钱的。”
“禅院甚尔!!!”
这次女孩的挣扎得到了结果,她顺利的脱离了出来。
纱和惊讶了一瞬,随即就抬起被按的火辣辣的右臂指着正把药油收起来的甚尔控诉道。
“就知道你个人渣没有什么好话!”
“嗯。”
正在收拾东西的甚尔敷衍着头都没抬。
[淡定,不气,不气,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纱和想想任务。]
发现气氛又开始不妙的系统赶紧卡在两人中间劝阻道。
纱和略过系统,继续指着甚尔控诉:“既然说到钱,那我后悔了,我救了你,把买命钱给我付了,多的不说,先出三千万吧。”
“三千万?”甚尔终于抬头看向了她:“大小姐,我的命可不值这么多钱。”
“……那你说是多少钱,付钱!”
甚尔从衣袖里扔出了两枚硬币,纱和手忙脚乱的接住了。
“……五,五十円?!”
“两个五十,是一百円,不会算数的大小姐。”他倚回床头一本正经道。
“我知道是一百,但你不要告诉我,这一百円就是你的买命钱!”
“嗯,是啊。”
“……你当我傻吗?这连便利店的一个饭团都买不到!”
“你确实挺傻的,但我的命就是只值这些,连个饭团都不如。”
“……”
“如果你嫌多,再退我50円也可以啊。”
“……”
“这就生气了?”他拉长调子轻笑道:“还有更让你气的,你救了我,但我却不做好事,那以后我做的每件坏事都有你的一份——谁让你救了我。”
饶是走过各世界见多识广的系统也被这种无耻惊住了。
[纱和,我们暂时撤吧……]
你不是他的对手。
纱和不明显的向系统打了个手势,将衣服整理好,然后走向前将那两枚硬币扔了回去。
“算了,这两个钱还是你留着自己用吧。”
甚尔没有半分不好意思的接了下来,甚至就算在这个时候他还在嘴欠道。
“这次正好让你长个教训,以后不要在路边轻易救人,没找你收教育费就不错了。”
“是啊,真是感谢甚尔大人的仁慈了~”纱和笑眯眯的凑过去笑道。
“气傻了?” 甚尔的眼底闪过一丝狐疑,随即又皱起了眉:“不过你身上是什么鬼味道?”
“当然是……看我洋葱水!”
纱和将手里拧开的洋葱水扬手泼了上去,然后赶紧退开了。
“咳,咳咳,你……咳咳咳。”
浓郁刺鼻的味道几乎瞬间充斥了这个狭小的房间,远比常人敏感的五感让甚尔立刻疯狂的咳嗽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让你嘴欠!”
“咳咳咳……”
但随后纱和就笑不出来了。
看着甚尔身上因为咳嗽而逐渐又开始渗出血的绷带,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不妙。
“喂,你没事吧……医,医生,甚尔他伤口又裂开了,您别休息了,快过来看看啊!”
“来了来了,大早上的,你们俩到底在干什么,医生的命也是命啊……咳咳咳,这是什么味?!”
掀开帘子就被暴击的医生也加入了咳嗽流泪的队伍。
“哈,哈哈,也没什么。”一旁正把窗户全部推开通风的纱和干笑了两声,心虚道:“我,我今天有考试,赶时间,就先回去了……再见!”
然后没等两人的回答就顺着墙边溜了。
“咳,咳咳咳,吵架泼洋葱水,小孩子吗……”医生一边咳嗽,一边哭笑不得的重新看了看甚尔的伤口。
“嗯……没什么大问题,就这样吧。”他瞅了瞅还在嫌弃自己身上味道的甚尔,不经意打趣道:“之前还听你说以后要找富婆金盆洗手,行动这么快的吗?”
“不过居然是禅院家的人吗?”他回忆着女孩身上的衣饰道。
甚尔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不,她和那些没有关系,她只是一个单纯的……蠢馅饼而已。”
“馅饼?你们之间的情趣称呼可真奇特。”医生看着冷下脸的甚尔,无可无不可的摸了摸下巴:“行吧,反正你们大家族的事也与我无关。”
他将一个东西扔给了甚尔后就转身出门。
“喏,包扎时在你身上落下的牌子。”
甚尔下意识的接了过来,在看到手心木牌上大大的‘纱和’两字后,突然就难以抑制的笑了起来。
医生看着他的笑,眼里闪过了一丝兴味:“怎么,是人家小姑娘的东西?”
“不是,是我的。”
给了他自然就是他的。
选择性忘记这只是纱和给他保管的甚尔理所当然的将木牌收了起来。
“这次医药费多少钱?”
斜倚在门框处的医生不咸不淡的瞥了他一眼,随后意味深长道:“刚才那个女孩昨夜提前付了。”
“提前付给你了?”甚尔拧了拧眉看向门口。
“是啊,我说要提前付,她好像很怕我不救你,就提前付了。”
“……”
“怎么?这么好骗的富婆确定不考虑一下吗?禅院家的也没有什么吧,反正只是玩玩而已。”
没有得到答案的医生也不甚在意的关门离开了。
良久后,看着窗外朝阳缓缓升起的甚尔才摸着胸口处的牌子神色不明的轻嗤了一下。
“什么禅院,那家伙明明是五条家才有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