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从心起的纱和决定要报复回去,借着两人间的距离优势直接扑了过去,准备给眼前这个讨厌鬼来个头槌。
但遗憾的是她估错了角度,直直的撞向了少年的怀里。
为了不让眼前的这个笨蛋收不住力道直接栽到雪地里,甚尔张手虚虚护在了她的两侧,正面承受了这个幼稚的怒气冲击。
扎进他怀里的女孩久久没有抬头。
“怎么?想占我……便宜吗,再不起来的话我会讹人的。”
原本想要用着风轻云淡的姿态将话说出的少年,不知怎么突然就卡了一下壳,懊恼从眼底飞快闪过的同时,耳畔也开始不受控制的升温。
‘咚咚咚’。
与那副漫不经心的外表相对的是越发急促的心跳,杂乱的让甚尔来不及考虑自己此刻的感情。
怀里的人依然没有回话,属于女孩温热的呼吸顺着略敞开的衣襟打在了胸口处。
甚尔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以后要好好的穿好衣服念头,尤其是在这个笨蛋面前。
少年不自在的侧了侧脸,虚虚拢在两侧的手也颤了颤,犹豫又克制的缓缓下放,轻轻搭上了女孩的双肩。
最后真正拢住纱和时,甚尔整个人却出奇的平静。
他低头凝视着女孩毛茸茸的发旋,想得却是女孩搀扶着他一步一步踏出黑暗,走向月光的那晚。
不管是哪个纱和,都一样的明亮温暖……且与他格格不入。
但纵使是这样,她还是想要与他成为朋友。
朋友,甚尔在唇齿间呢喃着这两个字,身体慢慢放松的同时,唇角也不自觉得跟着眼眸弯了一下。
过去身为禅院家废物的他是没有朋友的,后来有能力出去接活的甚尔也依然是孤独的。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冷漠、自私、残酷又残忍,既不会尊重自己也不会尊重他人,一个完全行走在黑暗中的人。
永远都是孤身一人。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一生也将会一个人度过。
在孤独里长大,在孤独里生活,最终在孤独里死去。
直到遇见五条纱和这个不怕死的,叫嚷着他是人渣的,却又单方面贴上来的朋友。
笑意自少年的唇角倾泄开来。
就像是被家里小猫自顾自喵喵叫着缠上时露出的笑容。
无奈,苦恼却又自得且乐在其中。
好景不长,原本埋头在怀中无话的少女突然就抬起了头,正撞上甚尔的下颌。
“唔!”甚尔吃痛的皱了皱眉,下巴上传来的力道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打断了他的笑容。
但下意识的,甚尔没有理会自己,而是将手伸过去,像是安抚小动物一样,先揉了揉女孩毛茸茸的头发。
于是本来就一团糟的头发现在彻底打结了。
看着乱成一团的头发,甚尔不自在的咳了一声,难得有些心虚的收回了手,等待着女孩气呼呼的抱怨。
面前的人抬起了脸,就着外面昏暗的光线,眼底的泪渍反而更加晃眼。
甚尔沉默了一瞬,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半响,他有些笨拙的抚了下纱和的头顶,说出了自己认为的最有效的安抚。
“一会我重新给你梳行了吧。”
“你又去做任务了!”
两道声音撞在了一起,彼此间都愣了愣。
如果是在以前,纱和肯定会让甚尔先讲,不过这一次急躁的心情却让女孩没有让步。
纱和盯着他又气又急的重复道:“你又去做任务了!”
随后反应过来的甚尔立刻就意识到,估计是纱和栽倒他怀里时闻见他身上的药味了。
啧,小狗鼻子。
甚尔咂了下舌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含糊道:“嗯,两天前确实有一个任务。”
任务,又是任务。
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对咒术界一无所知的纱和,自然不会认为甚尔接下的是什么常规安全的任务。
来到咒术界这么久,她在禅院家看的听的,还有系统告诉她的,都能让她大致拼凑出如今咒术界运转的状态。
外界察觉到咒灵后,由政府或集团或个人出资发布任务,然后经由咒术高层按任务评估的等级向下分发给相对应的咒术师。
这一点是全咒术界公认的,连御三家的咒术师都需要按等级接取相对应的任务。
评级需要更高级的咒术师去举荐,没有咒力且被禅院家排挤的甚尔当然不会拥有评级。
所以他的任务全部都是从其他路子接过来的,用脚趾想一想也知道那些任务不可能正常到哪里去。
相对的,自然也不会像咒术界这样有完整的链条,在出任务前给你做好任务评级和资料收集。
那种任务,所有的风险都是自己去摸索自己去承担,一旦失足就是万劫不复,就像当时倒在小巷里快死的时候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最后就是死在这种任务上的,而且你不是栽过一次了,咋还敢去碰呢?!
纱和简直想抓着甚尔的领子晃一晃,看看他脑子里有没有进水,但事实却是她无法说出任何强硬的话语去阻止他。
因为他们只是朋友,她无法也无权去干涉甚尔的选择。
于是甚尔就看着面前女孩的脸色变过来变过去,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终停留到了一个极为勉强的‘和颜悦色’上。
“甚尔啊,我感觉你好像经常去做这种任务,是因为缺钱吗?”
干涉不了,她诱导总可以吧!
总是去做任务肯定是因为缺钱,这个没关系,她有啊。
她过来的时候不但五条家给了一大笔钱,她那心虚的便宜爹妈也额外给了一大笔的补偿。
纱和将甚尔的沉默直接当做了默认,急急道:“如果你很缺钱可以找我啊,我有很多钱的!”
而且等我再过一两年离开这个世界后,这些钱都可以留给你,她在心底默默的补充道。
“那些任务……就不谈好坏的问题,还很危险,你不要再做了,我可以养你的!”
不知道是那句话戳中了他的笑点,甚尔忽然就低头笑了起来。
纱和的一腔热血被他这样一笑,顿时卡在了半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喂,我很认真的,你笑什么啊?”纱和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哄人不成,反被人拆穿气急败坏的骗子。
不对,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是良民!
纱和摇了摇头将脑海里那些荒谬的想法甩了出去,蹲在一旁幽怨的盯着甚尔。
谁知道少年的笑像是停不下来一样。
纱和拿手捧起了少年的脸颊凑过去,恶狠狠的瞪着他威胁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那双原本半眯着弯起的眼睫忽然就如花般张开,露出了里面墨绿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绿越发像森林中常年见不到日光的苔藓。
初遇时,纱和觉得那绿太深太死又太过乖戾,而今纱和却觉得这绿深邃又危险,像是蛰伏在一旁的藤蔓,随时准备将猎物拖入深渊。
纱和为自己的丰富的想象力打了一个寒颤,然后立刻消气松手后退一条龙走起,蹲在一旁拿眼神哀怨的瞅他。
甚尔没有计较她的动作,只是换了副表情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大小姐,你是要包养我吗?”
“……哈?”纱和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知道是纱和的表情太过惊恐,还是她拍耳朵的举动镇住了甚尔。
总之甚尔沉默了一会后终于将话题拉回到了正常的道路上。
“为什么突然阻止我做任务呢?”
少年靠着朱红色的廊柱坐了下来,灰蓝和朱红两种色彩衬得面庞越发白皙,暗沉的光线柔化了他锐利的线条。
大雪偶尔飘进来一点落到他的发上,配着他不含戾气清凌凌的眼睛,让甚尔看起来像只淋了雪的毛茸茸的小狗一样可爱又无害。
但纱和知道这只是因为现在下雪光线太暗造成的错觉而已,稍微凑近一点都不会得到这个眼瘸还脑残的结论。
这家伙哪里是无害的小狗,他比狼还敏锐吓人。
也因此,纱和不知道应该怎样对甚尔说才好,她总不能说我梦见你后来就是因为乱接任务,结果踢到铁板出事了。
她将头放在膝盖上缩成一小团,苦着一张脸试图组织着合适的语言。
“是因为觉得我做的都是坏事吗?”甚尔忽然道。
“欸?为什么要这样说?”纱和有些困惑。
“因为你上次不是让我做个好人吗?但是我早就告诉过你,在你非要单方面和我成为朋友的时候就告诉过你——”
甚尔看着面前有些茫然的女孩,声音在冷风里有些低沉:“我不是一个好人。”
纱和也沉默了一会,然后无视此刻僵硬的氛围,朝着少年那边小心的挪了挪。
甚尔抬眼有些冷淡的看着她,纱和却厚着脸皮凑上去对他笑了笑。
在甚尔看来,那笑实在算不上好看。
乱成鸡窝一样的头发,蠢蠢笨笨的女孩,傻里傻气的笑容。
但所有的一切都压不住那双水一样漂亮澄澈的眼睛。
蠢笨的女孩用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看着他笑着说:“我才没有甚尔想的这么善良。”
那双清亮的眼睛忽地垂了一下,然后转啊转,借着看雪的名头不好意思的别到了一旁,她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发。
“我才不是因为善良才想让甚尔放弃任务,不让甚尔做坏事,是因为我……我有自己的私心。”
甚尔垂在两侧的手不受控制的缩了缩。
“我家……咳,我之前有段时间研究过种花那边的文化,他们有一种说法就是做人要积德行,好人终会有好报,恶人也会有恶报,所以……”
那双眼睛转了回来,向他温柔的弯了弯,里面盛满了细碎的浮光。
“所以我希望甚尔能够做一个好人,以后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至于甚尔说得不需要活这么长,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人在没有牵挂的时候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眼睛上方的两道细眉微微蹙起,似乎有些烦忧和无奈。
纱和绞尽脑汁的想着劝说甚尔的借口,但找来找去似乎都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
毕竟他的妻子和孩子还没有出现,甚尔如今确实是孤身一人。
一只手忽然伸过去,慢慢抚平了她皱起的眉头。
那只手修长洁白,从外面看就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的手,只有被它抚摸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上面的厚茧与粗粝的指腹。
甚尔就是靠着这些活下来的。
“不要再想……也不用再想了,这些已经够了。”他的声音飘在风里清清淡淡。
纱和呆呆的看着面前的甚尔,觉得今夜的自己确实眼瞎,不然怎么会有种此刻甚尔十分温柔的错觉。
但错觉就是错觉,三秒之后,纱和捂着通红的额头气到跳脚。
“为什么又打我!”
甚尔慢悠悠的起身,拉着语调道:“做坏事活得好好的人多了去,这是让你不要这么傻,看到什么信什么。”
完全站起来的少年借着地势,居高临下的斜睨着她,哼笑道:“好骗的笨蛋。”
纱和:“……”
她面无表情的捧读道:“禅院甚尔,如果我哪天被你气死,那我做鬼……咒灵都不会放过你!”
甚尔挑了挑眉似有似无的点了点头:“欢迎,或许我肚子里还能给你留个位置?”
“我呸!你个臭甚尔,乌鸦嘴!”
“这是你自己说的好不好。”
“那你也不能顺着我的话接下去!”
吵吵嚷嚷间,天色已然全黑,纱和将走廊和房间的灯笼点亮,又将自己出去带回的吃食一股脑的塞给了甚尔。
“喏,带给你的,肯定凉了,自己去厨房热一热再吃,一定要热一热啊,吃凉的对胃不好的!”
“知道,知道了啰嗦的老婆婆。”甚尔抱着东西站在雪地里回头向她挥了挥手。
“臭甚尔,你又给我起外号!”
纱和蹭蹭蹭的从走廊跳了下来,跑到了雪地里甚尔的跟前。
甚尔的视线在女孩单薄的衣服上停了片刻,皱起了眉头。
“外面还在下雪,想骂人不会站在屋里骂?反正敞开门喊大点声,我又不是听不见。”
像是想到了什么,甚尔的语气里含了些促狭的笑意。
“才不是要骂你!”面前的女孩忽然就有些局促和扭捏:“是刚才,刚才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你总觉得活这么长的时间没有用啊。”纱和忽然抬起了乱瞟的眼定定的看着他。
“……”
甚尔站在那里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女孩牵起他的衣袖合在掌心之中,像以前那样,像曾经无数次有求于他那样,微微仰头诚恳而又真挚的祈求道。
“拜托了,好好活下去吧甚尔。”
“因为现在的我非常需要甚尔,未来也一定会有其他人非常需要甚尔。”
“所以一定要好好的珍惜自己,努力的活下去。”
橘色的烛火将庭院中飘下的雪花映成了温暖的金红色,光影错落在女孩的脸上,又折落进她的眼底。
对着那双眼睛,有这么一刻,甚尔以为漫天的风雪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