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知城。
“凇无养的那孩子?”风袭玉看着皮笑肉不笑的子桑濯,眯了眯眼。
子桑濯将阴阳判收回,彬彬有礼道:“是,先前出于种种原因,多有隐瞒,还请二位见谅。”
“在下姓子桑,名悼,青丘凇无尊者座下关门弟子,见过二位大人。”
子桑濯……子桑悼的确如风袭玉所想,是个活了几千年的修士。
他少时被凇无尊者捡回青丘,被尊者照养长大,此后再不曾接触过凡人。
直到第一次尘祸。
子桑悼眼眸暗了暗,忽视掉脑海中浮现的记忆,微笑道:“现在,我有资格与凤凰大人好好谈一谈了吗?”
风袭玉笑了一声。
“子桑悼……你觉得这阵法能拦得住我?”
若要将天下神兽的战斗力排个名出来,混沌毫无疑问是第一,烛九阴当在凤凰之上,如今换了烛玄揽,大概也就能勉强高他一头。
更何况他在阵法一道的造诣极高,若称第二,怕是无人敢争第一。
这满城阵法对别人而言是要命的,对风袭玉来说,却也不过尔尔。
“不敢。”子桑悼微一拱手,“悼资质驽钝,借了天时地利人和,也过了七百年才修至大乘;又使了这阴阳判,才勉强布下一城阵法。凤凰大人想走,悼自然是拦不住。”
他留了个话音,未把话说全,但风袭玉听懂了。
子桑悼布的阵法有二,一为茫茫,二为空亡。
茫茫阵不到极致时,只是威力强大的杀阵,他以其中戾气养自己的死气,是要把春知城当作据点的意思。
空亡阵对应“衰”,阵中百般变化皆随阵主心意,逆之者诸事不顺,阵中百物皆针对之。
这阵法困不住风袭玉,就算身在阵法中央,他也是想走就走,更何况如今就立在城门之上,离开此地不过一步之遥。
只是同样的,他也奈何不得阵法中的子桑悼。
在场三者都心里清楚,子桑悼此人本就不知深浅,如今自戕为鬼物,更是实力顶尖,春知城法阵成形的一刹那,就意味着此地之内轻易杀不灭他。
若今日不管不顾地离开了,人间才是真的要大乱。
静了片刻,风渊上前一步,目光冷冽,“你想谈什么?”
子桑悼一直看着风袭玉,直到她站了出来,才终于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然而眼神一触及分,他像是不愿看她,低垂下眼,“在下有一问,想请两位解惑。”
风渊站在风袭玉身前,立于春知城城门之上,子桑悼一袭玄色长衫,飘在城门之内。
外界的天还是亮的,春知城内却如同被阴云遮盖,一片暗色;街巷整齐,不见血气,却也不见人烟,街上偶尔能见到横七竖八倒着的人类躯体。
整座城内无声无息,只他们这一处还存着些生气。
在这种死气浓重的地方待久了,修士灵气会滞涩,容易心智受损、走火入魔。
至于人类……
风渊抿唇。
怕是不消片刻,便死气入体而亡了。
子桑悼所谓“误伤”,大抵便是如此。
只是,他真的是“误伤”吗?
她扫过城中阴暗死气与深红法阵,眸中明明灭灭,不说话,只等着子桑悼往下问。
子桑悼:“神兽究竟为何要阻止尘祸发生呢?”
“尘祸一出,人间化作炼狱,鬼物肆虐万物凋零……”风渊张口就能列举数十处尘祸的凶险,却被子桑悼打断了。
“当然,尘祸于人类,说是灭顶之灾都不为过。”子桑悼摇头道:“但这与神兽有什么关系呢?”
神兽,是天地的宠儿,天生用天地灵气如臂使指,降世即有人类一生难及的修为,伴生之地均为洞天福地。
尘祸期间死气肆虐,但死气并不能无穷无尽地增长,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死气的覆盖范围也不到半个太虚大陆。
至少对于那些顶尖的神兽而言,尘祸并不能对祂们造成威胁。
退一步说,就算尘祸威胁到了神兽的栖身之所。
鬼物就不说了,真出了神兽也解决不了的鬼物,人类早死得不能再死了。
鬼物说到底是与人类相伴而生,人类尽数亡去,鬼物也成不了气候,早晚自行消亡。
而若是栖身之地被死气污染,布下寥寥茫茫强行转化就是了,虽然消耗不小,总归不过自家一亩三分地,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但神兽插手尘祸……
连法则之神都殒落了一位,其余神兽殒于尘祸的亦不在少数——是真的会危及性命的。
孰轻孰重,子桑悼不觉得这些神兽心中不清楚。
风袭玉终于开了口,“你自称是凇无尊者座下弟子,那这些事,他不曾给你讲过吗?”
子桑悼静了静。
“家师……去得太早了。”他低声道,“九尾狐一族世代守着青丘,尘祸初起时,天地间仅有的四只魊,有一只就在青丘。”
九尾狐族内并非铁板一块,凇无尊者身为话语权的掌握者之一,心肠却太软——他甚至收留了一个人类做关门弟子——早成了别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子桑悼不愿多提往事,他交代一句,便岔过话题,“家师殒于尘祸初起时,我也从此叛离师门。最开始,我秉承家师遗愿四处救火,一心结束尘祸。”
“但我很快发现,我要救的人,就是这火的原料;火海中的人或自愿、或被迫的不停添柴,将焚身的火越燃越盛。”
“我一个人类,都渐渐开始怀疑起自己。”
他困惑地问:“为什么你们却还在坚定不移的救人?”
风袭玉其实想说,我们一点也不坚定,坚定的只是少部分傻乎乎的神兽。
比如以身为祭的烛九阴,和如今一心向着人类的风渊。
现任烛龙愿意守着山川法,一方面是看在他未曾谋面的姐姐的面子上,另一方面,则和他们一样。
——因为天地的感召。
这种感召的强烈程度会因神兽的地位、参与尘祸的意愿大小而有所不同,他怀疑风渊至今还没接受到过。
风袭玉不打算告诉子桑悼这件事,只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尘祸之所以看起来可控,只是因为它还没来得及发展到最严重的阶段,就被烛九阴强行掐灭了。”
“是吗?”子桑悼显然不信,盯着他的脸,想从其中找到一丝敷衍。
但风袭玉真想装的时候,骗过一个小修士还是不成问题的——的确,他也“死”于七百年前的尘祸并涅槃了一次,可涅槃又不是失忆,他照样还是活了百万年的老前辈。
子桑悼没看出破绽,虽心下不信,却也知道问不出其他答案了。
所以他直接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法:“既然如此,把人类都灭掉就是了。”
对面齐齐陷入了寂静之中。
子桑悼也不急,只飘在半空耐心地等着。
风袭玉这时手里还是有槃石——凤凰伴生石——在的,风渊垂下手,让袖子遮住自己手里握着的石头,同风袭玉快速交流了几句。
半晌她出声道:“‘都’灭掉?”
她重点咬住了第一个字。
风袭玉站在她身后,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如果让子桑悼选的话,他其实更想和风袭玉谈判。
倒不是觉得风渊知道的太少或是怎样,他只是……单纯的不太想面对她。
但他并未表现出这种倾向,只应道:“是。都灭掉。”
风渊嗤笑了一声,又冷又讽,像是带着刺,“你不过‘误伤’了一座春知城,天道就已经降下警告了,还想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太虚大陆?”
她以前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子桑悼想。
面前的魊叹了口气,好像她是个闹脾气的孩子,温声道:“并非是我一人去灭,渊渊想必不知道,高阶的鬼物对低阶的鬼物,是有一定的控制能力的。”
风渊心头火起,十分想拎着他的衣领把他的脑袋往地上砸,“你控制鬼物伤人,你以为天道是三岁小孩任你欺瞒?不会往你头上记?”
子桑悼默了下,无奈道:“就算我不控制鬼物做这些,它们在本能趋势下也会这么做的。”
“我要做的,”他顿了一下,看了眼西面,温文尔雅地一弯眼角,“只是把山川法打开,再稍加引导而已。”
风袭玉心里咯噔一下,也向西面群山看了过去。
春知城地处太虚大陆南部,因四季气候温暖如春而得名。
山川法封印,就在其西偏南的方向上,很近。
两者之间,只隔了三四个小城。
“山川法是你想开就能开的?”风渊只觉得他在异想天开。
子桑悼把左手背在了身后,右手拿出了阴阳判的那只笔。
他随手把笔转了两圈,托在手心往前一递,“我自然是开不了。但如果……是死气把山川法‘撑破’了呢?”
风渊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风袭玉。
风袭玉的脸色刹那变得极其难看。
他和烛玄揽分开的太匆忙,对方只来得及说一句“山川法被破开了”,怎么破开的、破开了多少,都没来得及沟通。
山川法是烛九阴拿命设的阵法,几乎算得上是天地间被添加上去的一道法则,他潜意识里觉得它牢不可破,本以为只是被什么宵小打开了一道口子。
能使山川法停转的死气含量,他们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风袭玉到底是浸淫阵法一道久矣,看着那只通体洁白的笔,瞬息想通了。
“抹消”。
除了使之消失,亦可以单纯地用于掩盖痕迹。
……凇无尊者养出来的这位关门弟子,当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