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回到尘祸一百年。
朗城,城池中心。
此处原本是一个露天广场,如今却突兀地多出了一出高台。
细看来,那高台约有六七尺高,底部是普通的石料,待到三分之一处,颜色却逐渐变得晶莹润透,至高台顶,已是下品灵石的色泽。
纵使下品灵石不像上品灵石般稀有,能砌这么一处高台,也已经是令人咂舌的财力了。
当然,砌台子的凤凰大人没觉得有什么。
灵石嘛,不过是蕴含灵气的石头而已,有什么值钱的,顶多用起来方便些,既然需要,拿来用就是了。
比如现在,通天阵本就不是个简单的阵法,还要叠一个茫茫,周围的灵气势必要被抽空,自然只能拿灵石来堆了。
阵法以朱砂做绘,四面用上品灵石压阵,八个方位之上均有神兽掠阵——一身红衣的风袭玉赫然在列,正不爽地盯着烛玄揽看。
——这臭小子不对劲很久了,天天逮着机会就和风渊勾肩搭臂拉小手,等尘祸事毕他非得跟他算算总账。
阵法之内,各城池的佼佼者分于各方位,有人兴奋地小声谈论,有人紧张地严阵以待。
风渊和烛玄揽站在最中央,也是承担的灵力消耗最大的地方。
她心不在焉地向阵法外看着,像是在看高台之下的人群,又像是在看整个朗城。
高台之下,是朗城的百姓、与前来一见盛况的修士。
今日登天界叩问上神,算是风渊几人合伙策划的一场戏。
尘祸至今,人类的聚集地已寥寥无几,连修仙门派都十不存一,却从未见天界的“神仙”有所举动,又或天道降下劫雷。
传言甚嚣尘上,人心惶惶,有人说尘祸是天道赐予的天罚,也有人说,鬼物肆虐,已将天界也祸害了个干净。
尽管后一种说法猜得八九不离十,但知情者肯定不能承认。
现在的太虚大陆,还未归于天地的神兽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剩下三分之二,鬼物占了大半,只留人迹罕至的部分险地与零星几座城池给人类。
鬼物杀不尽,灭了小鬼,反而会催生魊。
人类修士不停殒落,鬼物的队伍却不停壮大,三位神级魊鬼之下,大乘期的魊亦是不少,甚至如宴城鬼主般满心恶趣味的魊,已经开始将人类“圈养”于城池之内,吸食其怨怼、恐惧——尽管不如杀人吸取死气更容易“吃饱”,却不会“断粮”。
毕竟,恢复灵智的魊都知道,鬼物依附于死气而生,若是人类真的死光了,它们也终要自取灭亡。
人间且战且败,如今士气低落,在他们开启计划之前,需要给所有人注一针强心剂。
朗城的所属势力不算很强,之所以选在这里设通天阵,一是因为此地处于太虚大陆中央,四面八方的修士易于聚集于此,二也是因为各方势力能互相牵制,不至于因为“主场优势”起什么乱子。
乱世之下,有一鸣惊人的英雄,自然也有浑水摸鱼的小人,人之常情,不得不防。
日头逐渐偏中,影子一寸一寸缩短,午时将至。
烛玄揽同风渊低声说着小话。
他的身份始终是一介散修,而非烛龙——天下人对烛九阴的牺牲知道的很模糊,只有大门派的掌权者才能清楚第一次尘祸的始末,如今也殒落的七七八八了。
烛玄揽不愿意让两个名字被模糊的重叠在一起,于是干脆从一开始离开山川法四处救火时,就编造了一个名号“长风”的新身份。
但风渊的身份倒是不曾隐藏,世人皆知,丹阳城那位三天两头闭关的城主,是唯一在人间挂了个名号的神兽,鹓鶵。
三十年前那位天界的银甲小将军如今换了身低调的霜色衣衫,正站在她身后。
他手上拿着时漏仪,看时间差不多了,上前一步,道:“风渊大人、长风真君,午时将至。”
烛玄揽收了声,和风渊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通天阵,是长风真君“求”了丹阳城主、请来神兽做的阵法,自然是由他二人主持。
风渊气沉丹田,朗声道:“诸位道友。”
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四面渐渐安静了下来。
高台之下,朗城万人空巷,一双双眼睛注视着那即将连接天界的天梯,忐忑而期待。
高台之上,太虚大陆半数合体期以上的修士均入了此阵,足有数十人。
风渊扫视过阵法之内,“我知各位心中多有疑惑。尘祸百年,生灵涂炭,神仙为何不作为?如今人族势微,鬼物杀之不尽,当真是到了绝境吗?”
她将声音放缓,一字一顿,“当然不。”
“天地千年一劫,由自贪嗔痴,死气之祸,不破不立,置之死地放能后生。天界从未将人间置之不理,鬼物亦非不胜之敌,如今本城主循上神之托,送诸位上界。届时尘祸之因、破解之法,还请诸位——”
“自行揭晓。”
她说罢,并不管众人心思,只袍袖一甩,两手小指一勾,食指相抵,清喝一声:“起阵。”
与她一起的,还有烛玄揽。
灵力从她手中涌出,伴随着手诀被编织成正确的路径。
高台上的两人动作同步,更高处,一袭红袍猎猎的风袭玉收了心神,居高临下掌握全局,控场掠阵。
众修士不论如何作想,俱是按下心潮澎湃,一并掐起灵诀,口中念咒。
道道灵力汇入阵中,朱砂绘制的通天法纹被激活,化作灵光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筑成高台的灵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手诀掐到最后一个动作,众人齐声一喝:“起——!”
有祥云将阵内众人一揽,与此同时,天边隐隐几声闷雷,像是雷劫欲降。
风袭玉背后现出凤凰虚影,仰颈一声长鸣,凤鸟展翅化作火光转瞬即逝,阵法也彻底落成。
风渊睁开眼,已是天界。
其实他们身为“神”,上天界并不困难,也不需要什么“通天阵”。
只是这出戏是演给人类看的,自然要想办法把观众带上剧场。
人类不过大乘期雷劫不成神,是不允许进入“神”的地盘的;除非有特殊的“通行证”——比如被某位神仙渡些真气蒙混过关,一对一带上天界。
且不说效率太低,他们的计划是塑造一出“凡人与天地叫板,闯天界要说法”的戏码,就是为了演出效果,也不能派几十位神仙下凡间来接引。
风渊一回生二回熟,看着被修复如初的天界收起自己不动声色的惊讶,清了清嗓,一摊手,道,“诸位请吧。”
作为一个虽然只上过一次天但人设是天界老前辈的引路者,她尽职尽责地把众人领到了天界会客厅凌霄殿,伸手推开了大门。
凌霄殿内,厅堂空旷,只见数十白衣仙人围坐,皆闭目不语,中有一法阵,隐隐透着蓝绿色的光。
不知为何,进了大殿的众修士皆恍惚了一瞬,只觉殿内金碧辉煌、仙气缭绕,天光从窗棂透进来,整个凌霄殿像是要融在其中。
风渊不动声色的闪开了身形,慢慢退到大殿偏僻处。
这样,整个队伍打头的人就成了烛玄揽,天界的银甲小将军则紧跟在他身后。
小将军装模作样地往前走了几步,“哎呀”一声,奇怪地抬手摸了摸,自言自语:“怎么好像有屏障挡着?”
他这一声唤醒了众人,没人觉得自己刚刚不对劲,有修士向前走了几步,同样被拦下。
长风真君沉吟片刻,拦下众修士,恭敬地一拱手:“列位上神,我等非有意叨扰,只是如今鬼物肆虐实在难以抗衡,妄请诸位施以援手,聊做助力。”
众修士面面相觑,在他身后站立,一并拱手行礼,“请上神不吝相助。”
须臾,面对他们而坐的一位仙人睁了眼,招手道:“诸位免礼。长风,你且上前来。”
长风真君起了身,上前几步,果然不再被阻拦。
他从法阵旁绕过,到那仙人身前,听那仙人道:“你向前看。”
众修士都能听见两人说话,闻言,和长风真君一起看向那阵法。
仙人淡声道:“你可知此为何物?”
长风答:“不知。”
仙人叹息一声,“此阵,名为山川法。”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又听他道:“准确来说,是山川法的其中一半。”
烛玄揽心说我怎么不知道山川法还是两半的,面上倒是按着剧本演,“愿闻其详。”
仙人却不愿多说了。
风渊躲在角落里,眼见着那位以“善变”著名的神兽说哭就哭,面带愁容地拉住了烛玄揽的手。
——在风渊眼里,这满座“神仙”只有六个是真正由修士飞升上来的,其他全是神兽友情出演充人头。
那顶着“少年仙人”形象的神兽演得起劲,一副满怀苍生的慈悲模样:“人界之祸,皆由贪嗔痴三念致,至此大乱之象,亦为我等监管失职。今为尔等封北域妖魔群聚之地,令其不得出世为乱,尔等好自为之。”
烛玄揽被他死死拉着,挣脱不得,只能近距离围观他红着眼圈掉泪珠。
……哪家好神仙当着人面哭啊!
少年仙人说完台词,悄悄冲他眨了眨眼——倒是完全不怕他烛龙的威名——而后转眼云雾四起,再看,众仙已与那山川法一同消失了。
上界的修士们只觉得晕晕乎乎的,莫名其妙便见了神仙,话都没问两句,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清醒过来时,已回了人间。
——那当然不能让他们在天界多待!
上次尘祸至今才不过千年,天界剩得神仙本来也不多,又被子桑悼那狗胆包天敢想敢做的魊灭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七个独苗苗。
其中一个还不是人类,是条修成仙的横公鱼,三十年前被烛玄揽收成小弟一起下了人间。
子桑悼那厮打杀起来是真的不心疼,反正不是自己家,上好的建筑说砸就砸,好好的凌霄殿给他霍霍的就剩几根柱子。
为了营造本阵营游刃有余的假象,风袭玉带着六位神仙把天界勉强修了一遍,远远看来如初般精致,又紧赶慢赶把作为“舞台”的凌霄殿给重建了,这才请了几位清闲点的神兽来帮忙演这出戏。
神兽也不好请,这年头人人自危,死气蔓延的各处都是,大家都闷头在领地里维护福地环境,看在凤凰大人的面子上才动了动窝。
那位演戏演得不亦乐乎的除外。
风袭玉看着台下大义凌然开始演讲的长风真君,深藏功与名的和身边的风渊碰了个杯。
高台之上掠阵的神兽早没了影,他和风渊站在一处屋顶,周围布着隐踪阵,悠闲的品着茶庆祝。
两人一个比一个不喜喝酒,泡得是上好的碧螺春。
茶叶在茶壶中舒展开来,透亮的茶汤在杯中轻晃,洒下一滴,跃入人间。
从此山川法不再存于“西南”,世间不闻神兽,神仙绝迹。
属于人类的时代,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