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和海棠别扭了一天,都没怎么吃饭。桑松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郁闷了一下午。
夜里,牡丹趴在月光洒落的窗台上,玩着手里的海螺,不禁想起了芍药。
若芍药还在,她也会阻止自己和师父在一起吗?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晶莹的一滴,刚好落在腕间的手环上。
与她隔了一个院子的海棠也在对月感怀。摸着手腕上的紫藤手环,她叹了口气。
就在不久前,玄屿去了一趟拜雲峰,为娶牡丹一事特意请示老祖,老祖同意了伏朔却不同意。伏朔自知劝不了玄屿,便去了蓬莱找海棠和临枫,让他们想想法子,临枫知道后没点头也没摇头。
但海棠是无法接受的,牡丹消失两百年,突然找到了,却不想是和师父成婚的消息。牡丹和师父怎么可以成婚?对她来说太过突然,太不可思议!她本以为是伏朔的玩笑话。但昨日玄屿回蓬莱便给他们说了一些牡丹的情况,亲耳听见师父一字一句说出来她才肯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而师父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找到了牡丹,本是让青鸟告诉她和临枫的,但不知青鸟是哪根筋搭错了,他居然隐瞒了此事,以致于她现在才知道牡丹的下落。
而今日来的人本该是青鸟,是她想亲自问一问牡丹,才替了青鸟。
想不到,她想不到师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牡丹的,但她固执地认为牡丹的喜欢仅仅限于这一世,等这一世过完变回真正的牡丹了,就不是喜欢了。届时也会像她一样,尊师父为师父,也只是师父。
一定是的。
正想得入神,不远的海棠树下突然卷起一阵清风,出现一个青衣男子。
“丫头,如何?”伏朔昂步走来。
海棠见礼,眉间依旧蹙着:“师叔,这个牡丹挺喜欢师父的,怕是有些难办。”
伏朔并不意外:“那就只能这样了!你带未书了没有?”
海棠点了点头。
伏朔吞一口气:“那我便亲自为他们打造一个幻境!”
海棠不解:“他们?除了牡丹还有谁?”
“嘘,他来了!”
~
牡丹懒洋洋地趴在窗头,正想着一些芍药的伤心事,忽而瞥见窗外有人影闪过,但一眨眼的功夫又没了。
只道是自己眼花了吧,也没在意。她偏着头,把海螺放在自己耳朵上,闭上眼静静听着里面的声音。
时不时扬扬嘴角。
而刚一闪而过的人,正是临枫。本想现身,但顾及她现在是凡身,突然出现可能会吓到她,便隐了身。
临枫走到窗前,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是牡丹,消失了两百年的牡丹。
他眼梢渐渐翻红。
刚才在蓬莱,他第一次逼着青鸟说了师父的秘密。
原来师父对牡丹的喜欢不是源于孟小鱼,而是比收牡丹为徒还要早,甚至在世上还没有牡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临枫的视线逐渐朦胧,聚集的泪水悄声翻出眼眶,也将他黑眸里的光冲得稀碎。
恍惚间,一束金光照来,耀射夺目,他下意识挡在牡丹前面,侧了侧头。
没多会儿,他全身皆被金光笼罩,最后化作一道金丝带一样的光,钻进了海棠手上打开的未书里。
再睁眼时,临枫已置身于一方院落之中,院落被一条小河分开,一半是井然有序的房屋,一半是假山嶙峋的花园,两边唯一的纽带是一座缀满鲜花的拱形桥。
而他正站在假山的一方,旁边还有一颗桃色压满枝丫的桃树。
他观察着周遭莫名变幻的景象,沉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慌乱。很快,他便猜出这是海棠的未书幻境。
她想做什么?
“柳承意~”
不等他思考,头顶倏然跳出一个轻灵又甜软的声音。他神色一紧,猛一抬头,竟望见牡丹趴在一根不粗不细的桃花枝上,歪着脑袋冲他笑。
桃花掩映,少女似花间精灵,动作顽皮,笑得灵动。
他呆住了,嘴角微张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真的牡丹还是幻境创造出来的牡丹?
牡丹身上和头上都落了花瓣,她尽可能地将身子立起来,双手在桃花之间捣了捣,再埋头看一眼下面的人:“接住我!”
话声尚未落下,她身子一倾,整个人一下悬出,从树枝上掉了下去。
临枫来不及想真假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将人稳稳接住。
花瓣徐徐飘下,洒落在二人身上。牡丹看着他的眼睛,笑得明媚灿烂。
他却微蹙着眉头:“你方才叫我什么?”
“柳承意啊!才一年就不记得自己名字了?”牡丹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两下,“你不会把我也给忘了吧!”
临枫看着她的手从自己的额头移到鼻子,点了点:“你说,我是谁?”
牡丹神情娇憨可人,但看着她的临枫却冷了脸。
他清醒地知道真正的牡丹绝不会对自己行如此亲昵之举,故而他认定眼前的牡丹是假的。
他立马放下她,向着上空,严声道:“海棠,你在做什么,快停下来!”
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良久,一个声音传入耳中:“临枫,这里是幻境,你面前是真的牡丹。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要让自己后悔!”
他听得出,这是战神的声音。
他定定神,变得犹豫起来。
而下一刻,牡丹猝然扑倒在他身上,语气责怪:“我在这等你等得脚都麻了!”
临枫凝视着她,巍然不动。
她是真的牡丹?
“柳承意,”牡丹望着他,两颗葡萄一样的眼眸中顷刻罩上一层水雾,“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临枫愕然,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牡丹嘟着嘴巴,将他推开:“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年,不想理你了!”
说完便跑开了,从桥上跑向了对面的房屋。
临枫怔愣着,脑袋里蓦地出现了一段记忆。
这个幻境中,柳承意和牡丹的父亲是世交,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相处日久,渐生情愫,长辈们也为二人定下了亲事。时逢边疆动乱,他和父亲远赴边疆,一年后顺利凯旋。而这坐院落便是两家一起筹建的,特意为二人成亲准备的新房,刚刚完工不久。
临枫看着那抹红色一点一点消失,这一刻,他好想知道他和她在这个幻境里的故事。于是,他走过了那座桥。
宽敞的房间里,牡丹坐在踏上嘤嘤抽泣,临枫绕过屏风,欲说还休。
她虽是牡丹,但却是被浮生笔控制的牡丹啊!以前的牡丹躲自己都来不及,怎么会因为自己喜不喜欢她而伤心难过?
“假的,是幻境!”他提醒自己。随即眼神一凛,他抬手,准备打破这幻境,然而桌上的一张纸却意外闯入他的视线。
柳承意......
密密麻麻的字,有大有小,全是“柳承意”。
牡丹见他盯得出神,忙跑过去,一把抓起桌上的纸,“欻欻”几下,撕了个粉碎。
“我只当以前的柳承意已经战死了,回来的只是一具冷冰冰的躯壳,你走吧!”牡丹边说边抹眼泪,面颊也哭红了。
临枫眉心皱得更厉害了,以前他如何呵责牡丹,牡丹都会不服输地忍着眼泪,极少当着他的面哭泣。然而眼前这个牡丹,哭得肆意,毫无顾忌,似将她内心的柔软全都展现在他面前。
他神色动容,心底也揪成了一团。
可能是那段记忆的缘故,再舍不得她哭泣。他抬起的手缓缓下落,头也埋得低了:“对不起......对不起。”
牡丹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对不起有什么用!”
临枫轻轻擦拭着她的眼泪,仿佛,自己就是记忆里的柳承意,每次把她惹哭,他都会自责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慌乱地哄她:“是我错了,我不该不理你......对不起......”
牡丹也是好哄,抿着嘴巴走到屏风前:“我每日都会折一只小纸鹤,盼你早日归来,你这一走就是三百六十日,这棵光秃秃的树现在都已经有三百六十只小纸鹤了。”
刚刚的注意力全都在牡丹身上,临枫并没有注意到屏风,现在一瞧,心头不禁一震。
那屏风里画着一棵参天大树,干枯的枝丫宛如一双双手臂,卖力地伸向天空,似在祈求着什么。树叶换成了纸鹤,一只挨着一只,似让那干枯的手臂披上了一层坚硬的铠甲,一根根,一簇簇,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而屏风的右上首,正有几列小字。
“素纸成枝情万缕,似有相思绕梦梁,幸有千鹤纷沓至,同君暖霭共翱翔。”临枫念着念着,眼中氤氲的水气模糊了视线。
若临枫不可以,那便再做一回柳承意吧!
眉间渐趋平整,清冷的眸子也泛起了碎碎的流光,他将牡丹揽入自己怀中,嗓音也变得含糊低哑:“我是柳承意......柳承意喜欢牡丹!”
牡丹却是一笑,双手环住他的腰:“我爹说了,你若欺负我,即便你是大将军他也会来凑你。但我......舍不得他揍你。”
她尾音带笑,声音里透着些俏皮,临枫闭上眼睛,将手臂缓缓收紧。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牡丹突然说道。
“好!”
即刻,她挣脱他的怀抱,拉着他的手,绕开屏风,跑了出去。
没多久,二人来到一处开满山花的山坡,雏菊黄金灿烂、紫丁香幽然吐芳,映山红热烈似火,牡丹花明媚鲜活......
碧绿的草坪,如锦绣般绚烂。
“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牡丹跑入这繁华盛景之中,舒展双臂,开始缓缓旋转。微风轻拂,花枝摇曳,她身着一袭红色长裙,嘴边一抹不经意的浅笑似让所有山花都失了颜色。
“柳承意,你也过来啊!”
“柳承意~”
临枫听着她的呼唤,不自控地走了过去,牵着她伸来的一只手,与她一同徜徉在这灵秀的天地里。
他一生都禁锢在自己为自己锻造的枷锁里,还从未与人这般洒脱率性地放纵一回。
这种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夕阳斜斜,花色骤暖。
牡丹玩得累了便躺在了草坪上,从旁摘了枝牡丹花拿在手中把玩。临枫坐在她身边,视线落在她红扑扑的脸上,意外笑了笑。
“柳承意,我们把院子里的假山移走,种牡丹花吧,这样你每日都能见到我了!”
“好!”
“还要种些树,最好是容易攀爬的,现在种上,过个几年刚刚好。”
临枫疑惑:“你爬树干什么?”
牡丹头一偏,喃喃开口:“谁说我要爬了!我说的是等我们成了亲,然后......”
临枫忽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渐渐凝固。
牡丹坐起身:“你怎么了?”
临枫:“牡丹,你会后悔吗?”
牡丹摇摇头:“不后悔啊!”
临枫目光渐远,望着天边的射下的一抹斜阳,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道:“不,不该这样。”
牡丹显得有些慌张:“柳承意,我喜欢你,不会后悔的!”
似要急切地证明什么,她将头偏向他,撅起嘴巴就要往他脸上凑,等临枫目光收回来时她与他的距离不足一寸。
临枫神色一动,将要闪避时牡丹却缩了回去。然而没多久,牡丹又凑了过来,但这次很快就撤了回去。
临枫嗔怪地看着她,靠近、撤回,如此竟往复了三五次。
“牡丹,你怎么了?”
临枫发现她虽笑着,但眼神空洞,肢体僵硬,像是一个提线木偶。
牡丹没有回答他的话,仍在做着相同的动作。
似看出了端倪,他双手捧着她的脸,面带愧色:“对不起,牡丹。”
而幻境之外,伏朔和海棠正争抢着浮生笔。
海棠确定未书上有一个刚写出来的“亲”字时,掐着浮生笔笔尖的手又提了几分力:“师叔,我把浮生笔交给您,可不是让您这样用的!”
伏朔紧紧拽着笔头:“你快给我,待会临枫该入不了戏了!”
“牡丹亲师兄?亏您想得出来,我都能看出这不是真正的牡丹,师兄如何看不出?”
伏朔仍不放手:“看出来又如何?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清醒的沉沦’?他愿意他喜欢啊,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成全他?”
海棠:“什么喜欢?师叔您想的什么馊主意,这让他们以后得多尴尬!”
“丫头,你是不是傻?”伏朔将未书扔地上,两只手都用来抢浮生笔,“现在还看不出来吗?”
海棠表情瞬间凝固,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海棠那头一松,伏朔便轻松拿下了浮生笔:“一个你师父,一个你师兄?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信从小到大的情意还比不上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孟屿!”
他歇一口气,正要去捡地上的未书,不料被海棠抢了先:“就算是这样,那也不行。整个过程,牡丹全然受制于您。看似是师兄和牡丹,实则是师兄在和您对话。师叔,您......”海棠想起刚刚看见的一幕幕,“您怎么写下去的?怎么能将您自己在人间看的那些话本子用在牡丹身上?还把牡丹给写哭了?”
“牡丹不哭,如何能让临枫动摇?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几个!”伏朔伸出手,“听话,乖乖把未书给我。否则你们的小师妹就要变师娘了!”
海棠本是坚持的,但无奈他最后那句话太有杀伤力,竟将她的坚持杀了个干干净净。
伏朔快速将未书抢回来,立即执笔接着“亲”字写“吻”字。
然而,写到一半,他便再难下笔,因他感觉到有股力量在对抗浮生笔。
刚为拿到未书而暗喜的他眉头瞬间皱成一团:“临枫,你......”
伏生笔从停笔的地方划出一道墨色,掉在了地上。下一刻,幻境崩塌,无数碎片漫天沉浮,好似片片凋零的花瓣。
临枫抱着昏睡中的牡丹从崩裂的幻境中走来,看了眼伏朔,又看了眼海棠。而后走出未书,将牡丹轻轻放在榻上,眷恋的目光似要将这一刻永远镌刻:“方才只是一场梦,好好睡一觉吧!天亮了,你还是你!”
流连须臾,他毅然转身,不想吐出一口血来。
与未书浮生笔抗衡,非修为深厚者不可为。他强行破境,已然震伤了经脉。
伏朔二人赶紧过来查看他的伤势,而他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他提手擦去嘴角的鲜血:“不要告诉师父!”
说完,化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