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布斯港有一家酒吧,正对着码头的方向。
航运旺季时,南来北往的船员、旅客数不胜数,即便只有一小部分来歇歇脚、喝上一杯,都会让它人满为患。酒吧老板是苏拉夫人,年近五十,丰腴和善,在此开店已有十多年。如今正是淡季,除了几个吹牛谈天的老水手,店里再没有其他客人。
不知什么时候起,门外站了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深黑,衣着得体,相貌儒雅,只是面色忧郁。他望着招牌看了很久,推门进来,点了一杯饮品,没有立刻坐下,反而在吧台边与老板攀谈起来。
“您的店,名字很特别。”他温吞道。
“是啊,人们都这么说。”苏拉夫人一边清点账目一边说。
“我在附近的海岛上见过一家有同样名字的酒吧。”他漫不经心地问:“也是您的产业吗?”
“班尼岛吗?”苏拉放下账簿,略带惊讶地抬起头。对面这人看上去最多四十岁出头,而现在距离她最初接手这家酒馆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最早的时候,我就在那边开店。”
“看来我没记错。”他笑了起来。“您认识当时的老板吗?一个西班牙人,还带着一个女儿。”
“认识,老何塞嘛。他生意不好,就把店盘给我了。”
“走了?他们去哪了?”男人突兀地追问道,显得十分迫切。
苏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莽撞。“抱歉,我只是在找人。班尼岛那个地方已经换成了别的商店,而您的招牌和原来那家酒吧的完全一样,我就想……”
“这样啊,没关系。”她爽朗一笑,认真地回忆起来。“老何塞开始还回来喝过一两次酒,但自从他女儿结婚——”
“你指的是阿莱莎?”男人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句。
“喔,对,就是这个名字,自从阿莱莎结婚,他们就不怎么来了。我在班尼岛做了一段时间,觉得是因为酒吧位置太差了才导致缺少客人,就干脆整体搬到了这儿。阿莱莎还来探望过我几次,只是……”她停了下来,警觉地盯了他几秒,仿佛是想再次确认他是不是心怀恶意。
“只是什么?”
苏拉夫人亲切圆润的面庞染上一丝愁绪,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
“只是老何塞替她选的那个丈夫不好。表面上正派、阔绰的一个人,因为一笔买卖赔本就一蹶不振,开始酗酒、打人。阿莱莎日子过得很糟心,没几年就过世了。好好的一个姑娘,可惜了。”
男人听完,攥着自己的酒杯,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先生,先生?请恕我多问一句。您打听这些做什么呢?您是他们的朋友吗?”
“大概算吧,”失神良久的男人终于回答道。
此时,在苏拉夫人脑海中,一个气泡幽幽浮出水面,猝然破裂了。那是一个小小的请求,是之前她低价盘下这间酒吧时,曾答应过阿莱莎帮她留意的一桩小事。因为从未有过符合条件的人出现,甚至连提出请求的人都已不在人世,时间长了,苏拉几乎将她拜托的唯一一件事忘掉了。
“我能问一下您的名字吗?”苏拉夫人探究地盯着他的眼睛。“之前阿莱莎每次过来时,都会问我,最近有没有人打听这家酒吧的来历,里面有没有一个人叫欧文·朗曼。”
中年男士颤抖起来,掏出一块方巾,擦了擦眼角。“如果有呢?”
“告诉他,‘再见’。”苏拉夫人如是说。
欧文·朗曼僵在原地,震慑如海啸般席卷全身。他自然记得,当年自己迫于压力、一走了之的时候,没有勇气亲自向阿莱莎道别。
有人吹了声口哨。“呦呵,这有个抛下自己女人的软蛋。”
是在酒吧角落里的那群老水手。看热闹的人自然不嫌事大。另一人立刻接道:“想要浪子回头,结果发现自己被妞甩了。”
“啧,人死这么多年了才想起来,哀悼也嫌晚了吧。”
“就是,当年我追我老婆的时候,她说要独角鲸的角,我二话不说立刻就找了船去北海,花了一个月整回来这么长一根——”某个老水手用双手比出一段夸张的长度,引来一阵不信的嘘声,“是真的!不然她怎么立刻就答应我了?那时候我可真一穷二白。要不是它里面裂了,只能做点小饰品卖,我哪用得着坐在这里跟你们喝酒?”
“切。”
“嘁。”
“得了吧。”
小酒馆内,笑声骂声四起,嘈杂的谈话再次发散。
欧文·朗曼付了钱,但没有拿饮料,转身麻木地走出门外。
许多年前,十五岁的欧文听从母亲的安排,来到一个陌生的庄园,与文弱的克丽丝汀朝夕相伴,直至与她携手走入教堂。缠绵病榻多年的克丽丝汀对于这个沉静尽责、温柔体贴的丈夫非常感激,但却始终困惑地未能感受到爱意带来的激情,病重时仍旧抓着丈夫的手问: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而欧文只能告诉她:你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我自己。最后,虚弱的朗曼夫人抱憾而终,欧文则讽刺地成为了特拉蒙德庄园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阿莱莎的酒馆名字是西班牙语,意为“等待玫瑰”,欧文很容易就能猜到,却一直不敢说出。彼时他以为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到头却同时耽误了两个女孩。一个是阿莱莎,一个是克丽丝汀。她们都喜欢过他,结果一个所嫁非人,郁郁而终;另一个惶惶不安,因病早逝。时过境迁,等他收拾停当,终于鼓起勇气面对过往时,过往也早已烟消云散。
根据当地人的指引,他找到了阿莱莎的墓地,放下一枚戒指和一支迟到多年的玫瑰,然后便不知所踪了。
欧文所能做到最勇敢的反抗,就是净身出户,将遗产尽数留给了克丽丝汀的外甥,没有带走一分钱。
日升月落,夏去秋来,霍布斯港进进出出的人不计其数,不会有人在意一个突然出现在码头的吟游诗人。
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