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逆着排队的方向挤出人群。一脱离码头,周围就陡然变得清冷、空旷。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朝着校医院的方向一路小跑,撞进大门,拐过无人值守的办公室,径直奔向最内侧的封闭病房。果不其然,病房门还从外边反锁着,完全不像有人匆忙撤离后的样子。
短暂的缺氧让她眼前发暗,手脚冰凉,仿佛最坏的猜测已成现实。卡琳凑到只开了一小半的探视窗前,踮脚向里张望。
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窗户大敞,病床空空荡荡,拘束衣的绑带已然断裂,和病号服一起被随意丢在地上。
这时,走廊里忽然响起了拖拖沓沓的脚步声。
卡琳心中一喜,想也没想,脱口问道:“尼克?”
那脚步声先是一滞,随即朝着这里狂奔起来。陡然间产生的变化令人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卡琳慌忙后退两步,闪身躲入对面的办公室中,毫不犹豫反手上锁。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西尓弗·胡夫冲过了走廊转角。
她既然看到了西尓弗,西尓弗无疑也会看到她。但这位素日斯文的校长先生一点没顾及周围还有人在场,直奔探视窗前,见屋内空无一人,顿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一群饭桶——”西尓弗·胡夫猛地转身,重重捶在对面办公室的门上,吼道:“人呢?小婊*子,你把他放了是不是?!滚出来!”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癫,完全忘记了使用咒语,单纯依靠蛮力宣泄自己的愤怒和疯狂。先是用手,而后拳打脚踢,结实的木门被他踹得哐哐作响。卡琳害怕极了,回头看办公室内是否还有可以逃走或者躲藏的地方。
就在门框和门锁即将断裂的刹那,走廊中突然响起一阵迅疾的……蹄声——是某种四足动物踏地飞驰时才会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紧接着,重物碰撞、落地,然后一切动静都消失了。
卡琳充满疑惑,正准备凝神探听之时。门外,一个冷漠的女声说话了:
“出来吧。没事了。”
她谨慎地从裂开的缝隙向外瞄了一眼,继而打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一位,准确地说,一尊纯白无瑕的阿尔忒弥斯雕像站在医生办公室外。两只金色的小鹿簇拥着它,还有一只正蹄声清脆地往回跑。不远处,西尓弗·胡夫四肢摊开、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仿佛已经失去知觉。
这是卡琳第一次看到会说话的石雕——来自现实,而非梦境的那种。当所有不可思议的事物同时摆在她面前,卡琳反而不知所措了。
“你认识尼克吗?”她决定先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住在对面的那个男孩。我在找他。”
阿尔忒弥斯面无表情道:“跟我来。”
卡琳大喜过望。因为刚才的事,她轻易地就相信了它,哪怕对方只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在此前无数个梦境中,卡琳曾见到过类似的场景:纯白的雕像舒展身体,走下高台,汇聚于某座礼堂,或翩翩起舞,或饮酒竞赛,或弹琴唱歌……那些画面中不但有尼克,甚至也有她,他们与它们举杯相庆,如同故友重逢。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嗯,不是在医院门口,是在某种奇怪的情形下,我有点记不清了……”
卡琳紧紧跟着阿尔忒弥斯的步伐,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她的脑子里似乎多了许多原本不存在的记忆。它们支离破碎、不成体系,但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她确信自己真的曾经经历过,只是因为一些未知的原因,被长久地藏在脑海里的某个角落。
它没有回答,只是沉重地向前走着。金色的小鹿忽前忽后,像是在嬉戏,又像在警戒逡巡。凡是狩猎女神所到之处,地面都停止开裂、泥土不再翻涌,但在它走后,一切都加速上演,仿佛短暂停驻的时间在追赶之前的脚步。
“去吧。”
卡琳顺着它的视线望去,透过稀疏的灌丛,远远看到了灯火通明的海神港码头。
“我们不是去找尼克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它继续用那种死气沉沉的声调说:“我只负责带路。”
“他上船了?”
“没有。”
“你是故意的……”卡琳后退一步。“你知道他在哪,但故意把我带到科林斯岛边缘的地方……为什么?谁让你这么做的?”
阿尔忒弥斯不带感情地瞥了她一眼,似乎不屑于争执或反驳,说完,便毫不留恋地转过身,离去了。来的时候不徐不疾,走的时候按部就班,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卡琳真的着急了。
“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尼克在哪吧……他不能留在岛上。已经没时间了,我没法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找人……”
阿尔忒弥斯无动于衷。只有那些小鹿会在她挡路、或者靠得太近时,用头把她顶开。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卡琳才会真切地感受到金属光洁冰冷的触感,意识到那些看上去活泼的小鹿、可以交流的石雕,本质上都是死物了。
她一路跟随着它,不知不觉走回了中心区。在这里,已经有许多其他雕像聚集在一起,气氛凝重,甚至肃穆。
狄俄尼索斯首先注意到了她,饶有兴趣地偏了偏脑袋,“这么点小事都办砸了?太逊了吧。”
“我的任务只是把人送过去,不是确保她离开。”阿尔忒弥斯平铺直叙道,“出结果了吗?”
“如你所见,没到时候。”
阿尔忒弥斯“嗯”了一声,未再开口,其他雕塑也一样。广阔无垠的紫红色夜空下,崩裂的建筑和燃烧的树木都成为了模糊的远景,它们安静地伫立着、等待着,除了时不时被闪电照亮,再没有任何变化。
它们的默契让她明显地感到自己被排斥了,孤立无援的感觉将她彻底淹没。
这就是尼克一直以来的处境吗?比崩溃更崩溃的是一切坍塌后还要继续向前,比绝望更绝望的是明知后果还不忍就此放手。将希望寄托于别人的帮助和怜悯是一种多愚蠢的行为啊,而她竟然沉浸于这种幻觉中那么久,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卡琳几乎被自己气笑了。她的目光从它们身上一一掠过,随即一步步后退,最终背过身去。在她身后,那些仿佛亘古不变的雕塑们同时微微侧首,似乎在目送她远行。
石块在脚下崩裂,地动山摇的震颤让她跑得跌跌撞撞,但卡琳一秒都不敢停下。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这次赌错了,就没有下次了。
卡琳直奔圆顶礼堂。
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鎏金剥落,墙壁熏黑,敞开的大门幽深如隧。
“瞧,这不是我们的小姑娘嘛,”一个俏皮的女声从内部传来。“他们都逃走了,你怎么还在呀?”
“阿芙洛狄忒?”卡琳循声四顾,未见人影,便进入了漆黑的前厅。“我在找尼克,他在吗?”
“每次你来我的宫殿都是为了别人,真让人难过啊。”
“你不肯说,就代表他在这里。”
它忽而庆幸又遗憾地叹了口气。“明明有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为什么偏不珍惜呢?你走到了这里,我就忍不住要把这份‘礼物’赠予你了,虽然它不全是好东西,但你已经成长到可以自己处理糟糕的部分了。”
“我不关心什么‘礼物’,但我已经想起来了,最后一根黄金矛就在你这里!”卡琳急促道:“你告诉他了吗?尼克没来,还是已经走了?”
隐藏在黑暗中的美神笑了笑。“你显然没想起最关键的部分。”
“关键的部分?”
“如果把科林斯岛比做牢笼,黄金矛就是唯一的匕首,而我们则是门锁的一部分,同时封印着魔鬼和武器。需要有一个人在‘门锁’破裂后,‘野兽’还没有冲出来前,进入‘笼子’,将它杀死。”
“那这个人,岂不是……岂不是注定……”卡琳的声音抽细,如同所有的空气都离她而去。
阿芙洛狄忒没有回答,转而哼唱起一支调子婉转哀伤的歌。它由全然陌生的语言组成,但旋律又无比亲切,像是穿过悠悠岁月、根植心灵深处,在文明和生命源头才能听到的歌。
整座岛上,折断的石柱旁、倒塌的回廊下、破损的庭院内……都传出了类似的歌声。在逐渐融合的诵唱中,曾被刻意抹去的时光碎片涌动浮现,有航海家用鲸歌问询鱼群,有种子在种植者掌心发芽,有铁匠锻造金属,有医者救死扶伤,有十二部落团结一心、共同修筑神殿……一幕一幕,皆是美好的画面。
重温美好的回忆,往往意味着告别。
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记忆中的圆顶大厅没有这么大,但不论她如何摸索,始终触不到边缘,直到一抹金色被从黑暗中掷出。
卡琳下意识接住,立刻转向抛物的方位。与此同时,周围的暗沉也逐渐稀薄、变亮,逐渐足以辨物。卡琳终于看到了阿芙洛狄忒在哪。它离开了水池基座,倒在地上,双臂折断,轮廓正在破碎风化,丝丝缕缕的金色雾气从断口渗出,如同血液流失。
“小祭司大概已经猜到了……他不是仅剩的,而是唯一一个回来的……我们输得惨烈,不敢赌温特伯恩不会再次倒向邪神。”它断断续续地说:“很遗憾,我们只能做坏人。”
说完,阿芙洛狄忒嘴角微翘,转向上空,一动不动,变得美丽又空洞。
失去主神的圆顶礼堂已经面目全非,水池的位置变成深坑,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像是纵横交错的猩红伤口。深蓝的海水疯狂涌入,与岩浆相遇,升腾起漫天的白雾,再凝固为暗红的岩石。
所有的时间茧都破裂了,包括科林斯岛下最大、最深的那个。时间线内外互通,信息流彼此交织。方圆一百海里内,所有钟表的指针都开始乱颤、倒退、报错。海底像沙盘一样摇晃,躲在海神号内部的人被晃得东倒西歪,恐惧到了极点。快速退去的海水原本已形成滔天巨浪,却被震动消弭,层层瓦解,最后形成的海潮虽然骇人,却不再蕴含末日般的毁灭之力,前赴后继地在防波堤上破碎。
上千年的岁月在一夜之间冲刷过境,时间的洪流激烈地摧折、侵蚀、风化科林斯岛,使精美的壁画、建筑、喷泉瞬间只剩下残垣断壁。在中心区,正在等待结果的雕像们刚一低头,就被疯狂生长的植物吞没、覆盖,微笑着凝固了。随着本就没有生命的雕像们彻底回归安宁,本就不该存在的记忆也被彻底擦除了。
这样的风暴不止持续了多久。等到海浪和狂风平息,卡琳足以睁眼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
风停雨住,世界清明。
她孤零零地站在及膝深的海水里,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的废墟。阿芙洛狄忒留下的金海螺沉在近侧,在清澈的海水下闪着微光。
卡琳弯下腰,开始疯狂地挖掘什么,忽然听到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像一只只无形的鸟儿飞过,由近而远,最终消散在天际。
她跌坐在水里,终于明白,都结束了,一切已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