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府。
就跟回了自己的家一样,李承煦熟门熟路地拐进了贺深住的院子里。这个院子他来过很多次,小时候会来这里玩耍,再大些贺深便在这里教他剑术,教他用兵之道。
过去的每一次,他都是空手而来,满载而过,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沉重得令他想要逃避退步。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正在浇花的小婢女,以往这个时候贺深会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书喝茶的,今日却不见他。
他问小婢女,“他呢?”
偏那小婢女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懵懂回问:“谁?”
“就……师父。”
“将军么?”
李承煦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小婢女面生,应该是新进府的。
“嗯”
“将军这几日背上的箭伤复发,今早起不来身,现在正躺床上休息呢。”
李承煦突然想起,冬至那日他微微佝偻的背影。战马嘶鸣,兵器撞击,多年的从军生涯,他身上的箭伤又何止一处。
“大人,要奴婢去通传将军一声吗?”
李承煦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道:“不必了,也不必告诉他我来过。”
回了国公府,李承煦便径直回了房里,久久没有出来。
酉时整,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打开了房门,却不料门前正站着王明曦。
李承煦有些惊讶:“母亲,你在此处作甚?”
王明曦看着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小煦,进来,我有话要跟你讲。”
李承煦朝外望了一眼,看到王明曦跟前的两个心腹婢女正守在院子门口。
门被轻轻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母亲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房内,声声入耳,避无可避。
“小煦,贺将军是你的师父。”
李承煦垂眸:“我知道。”他不知道母亲为何突然提起贺深,是巧合,还是今日就是为他而来?
他有种感觉,感觉母亲今日跨出这扇门后,他会改变主意,不会再想着去跟温言揭发贺深。
自从温言告诉王明曦贺深是她的亲生父亲后,王明曦心里就一直压着一块大石,沉重得让她喘不过去来。她每晚做梦,都会梦到许多的人骂她不遵妇道,不知廉耻。
真相终有一天会水露石出,所有试图去掩埋的秘密最后都会暴露于人前。王明曦不打算再隐瞒了,这事隐瞒不得,亲生兄妹成婚是大逆不道,罔顾人伦。
王明曦神情忧愁:“自温言逃婚后,我感觉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冬至那天贺将军来后,这几天你便是一副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有一件事情母亲是时候要跟你坦白了。”
李承煦右眼眼皮直跳,直觉告诉他,她接下来说的事将会是他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贺深,是你的亲生父亲。”
像是有一条黏稠的泥鳅钻进他的身体里,搅得五脏六腑不住翻滚,一股恶心感涌上心头。
王明曦低下头,像一个忏悔的教徒,不敢直视佛祖的眼睛。“那一夜我们都喝醉了酒,做了一件我们都十分后悔的错事。”
万籁俱静,天色已暗。
李承煦却突然笑了起来:“所以我是不被期待的孩子是吗?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错误是吗?”
王明曦抬头,看见李承煦笑得癫狂的样子,焦急解释:“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们。这些年,我们对你是怎样的难道你感受不到吗?”
李承煦恶狠狠地盯着王明曦:“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王明曦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父亲指的是李清正。“他不知道。”
李承煦听完,笑得更癫狂了。要是这个故事在妙音楼说成书,他肯定第一个洒钱捧场,他还要请全锦京的人都来听。
王明曦知道这个真相对李承煦来说是多么残忍,因为他身上流有一半贺深的血的事实,注定他不能和身上同样留有一半贺深的血的温言在一起。
她有些迟疑地提起:“温言……”
“滚。”
话还未出口,李承煦已经勃然大怒,怒声似雷。
王明曦了然,“母亲先走了,你自己静静。”
李承煦望着王明曦跨出那道暗红的门槛,门槛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只是高得让李承煦知道自己终是迈不出去了。
……
窗外血虐风饕,滴水成冰,入目所及皆是一片惨寂的白,这个冬天,毫无生机。
李承煦去找温言时,她正在写字。
她写得认真,他有些踌躇地走到她身边,轻轻探头看向纸上的内容。
——心无愧怍,方能自安。
“这是?”
温言偏头看了他一眼,轻轻道:“我一直认为人处于世间,无论何时,都要对得起自己的心,不做抱愧之事,但求心安一世。”
李承煦勉强一笑,“我在战场上杀了这么多人,总会有辜负别人,令自己愧疚的时候,那我岂不是时时心乱?”
温言摇摇头,“无愧是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浩然正气,俯仰于天地之间。一切,问的是自己的心。”末了,她又补充:“这是以前我父亲跟我说的。”
李承煦咂出一片苦涩,苦笑。
“李承煦,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温言的眼神犹如烈日底下的正义审判,李承煦心头一跳,底气不足反问:“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看你这几日有些反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李承煦不答。
“还是说,你……是被我父亲的事所扰?”
摇头,李承煦哑声,“不是。你莫多心了。”
温言突然伸手将李承煦的鬓发理直了些,又细细摸过他的额头,他的眉毛,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手的触摸似情人间的呢喃,让李承煦格外沉迷。
“那个脚腕上留有狗的牙印的人可有线索了?”
李承煦张了张嘴,弑父两个字他承受不起。所有的喜乐忧愁,所有的海誓山盟,皆是化成了两个字。
“没有。”
窗外寒风奏唱,万物藏冬,一枚玉兰花苞立在枝头含苞待放,突然雪花纷飞,它被雪砸得垂下了头,还没绽放就已然凋零。
许久,李承煦听到温言嘀咕了一句,“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的。”
他垂立在旁,默然无声。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句话,已经将他们划归到了对立面,从此刻起,他们都要为今天自己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
……
三日后,贞明十八年,大寒。
刑部前官员温言以前凰州知州姜青霄之女为名,状告镇国将军贺深杀害其父,一时朝野震惊。
然贞明帝却大发雷霆,斥其无中生有,示姜青霄之案已经查明,废太子已经伏罪,状告无由。
殿中,金樽玉器洒乱一地,太监宫女皆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好个温言,她明明选择了从今以后只当温起实的女儿,现在这又算什么?她这是欺君罔上,是死罪!”
他两手叉腰,胸膛上下起伏,说完,仍不泄愤,一脚将脚下的银壶踹飞,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跪着的人头上流下一条血痕。
“看看你未过门的妻子干的这些好事,姜青霄的案子朕已经将废太子治罪,她这般不依不饶,还要怎样?”
贞明帝蹲下,审视着眼前的人,猜忌道:“此事你可知?”
李承煦双手紧攥成拳,“她的身世臣知道。”
贞明帝站起来,笑了两声:“好啊好啊,要自寻死路的又多了一个。她要状告贺深的事你也知道?”
李承煦沉默良久:“臣不知。”
贞明帝这才气消了些,他指着殿外道:“你出去告诉她,让她现在回去写折上奏,告知天下这只是个误会,那她欺君的罪朕可以既往不咎。”
“臣……做不到。”
“那她便是个死。”
李承煦走出寝殿时,一眼就看到了跪在雪地上的温言,外面左右无人,冰天雪地中,只有她单薄的身影。
她的脊梁挺得刚直,像是在对天下人说,她这是正道之举,她没有错。
今年的雪仿佛永远都下不停,走得近了,才看到雪花落在她单薄的衣上,落在她的黑发上,落在她的睫毛上。
李承煦喉间发涩,事到如今,他终于知道,原来贺深的事只是她试探他们之间的一个探路石,现在,石头已经问出了答案。
他们的尽头是穷途末路。
他是令她失望的吧?可不,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
李承煦注视着温言,艰难开口:“回去吧。”
跪着的人一动不动。
李承煦抬头望天,天上落白,亮得好像足以照出世间一切的丑恶,直至此刻,他都还心存余念,他希望她回去,希望她不追究这些事了,她应是不知道贺深是他的亲生父亲的,他会告诉她,或许她听完后会理解他,他们还能在一起。
他单脚跪地,两只手试着握上她的肩,“乖宝,我们回去好不好?趁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睨他一眼,嘴里吐出两个冰冷的字,“闭嘴。”
李承煦有些生气,生她做事这般不顾后果,他强硬道:“你不回去,皇上便会治你欺君的罪,到那时,谁也保不了你。”
“所以现在是你在保我吗?可你和贺深不是同一路人吗?”
“你以为仅凭你的几句话和一个玉圭,就能将贺深定罪吗?不自量力。”
“那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即使最后我粉身碎骨,也要奋力一搏,这是我活到现在的意义。你还是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我们路归路,桥……”
“贺深是我的父亲。”
万籁无声,只有耳畔雪落下的声音。
李承煦有一瞬间以为他们之间还能待续。
“那又如何?”
原来已是完结。
“哈哈哈哈哈”。李承煦大笑,捂着肚子笑弯了腰,然而心中一片荒凉。他看着温言那张圆圆的小脸,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样一张可爱天真的脸下,是一颗绝情的心。
他想,如果绝情能置换金银,温言一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可自己当初不恰恰是喜欢上她的绝情的吗?
不能再忍,李承煦直接双手用力,将她硬生生地从地上拉了起来,扯着她往外走。
“跟我回去。”
李承煦自顾自地拉着后面的人走,任她在后面用力挣扎也不管。
“李承煦,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还怎么回得去?”
李承煦置若罔闻。
“你放开我,听到没?”
“我的手被你扯破皮了,好痛,快放开我。”
“李承煦,你混蛋,别逼我恨你。”
风雪无情地拍打在李承煦的脸上,后面的人在怒吼,大喊,嘶骂,他一概不管,他的脑海里此刻只有一件事情。
她要跟他回去。
后面突然没了声响,手中也轻松了许多,后面的人似乎肯乖乖跟他回去了。
李承煦惊喜回头,一把匕首直刺腹部。
鲜血沿着腹伤直流而下,一滴,两滴,染红了地下的一片雪白。
“你父弑我父,我便杀她儿。”她的眼一片猩红,仿若刚从地狱归来。
李承煦笑着倒地,应了一句。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