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细雨如烟如雾,披落竹林,美得像一幅山水画卷。在竹林深处,有一户草屋人间,炊烟袅袅升起,菜香味沁入鼻端。
也只有这个时候,钟寻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他捎带了两个篮子,一个篮子里装的是瓜果蔬菜,一个是生活用品。屋里的五个孩童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柴火奔至门口。
这群孩童大的有十五岁,小的只有五岁,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无爹无娘的孤儿。
众人围着他又是抱又是摸的。
“寻哥哥,饭快做好了,你先去休息一会儿。”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见大家没完没了了,忙推着他的腰往房间走,还不忘回头让其余四个小男孩去厨房看火烧菜。
四个小男孩不满,问她凭什么让他们去看火。
女孩叉着腰理直气壮,“就凭我身手最强,怎样,要尝尝我拳头的滋味吗?”
无奈,四个小男孩只好讪讪去了厨房。
钟寻牵住她的小手,温和问她:“我不在的这两个月,家里可有发生什么?”
女孩笑嘻嘻道:“没发生什么,就是我分别和他们切磋了一下武艺,打哭了一个。”
钟寻摸摸女孩的头,他收养了她们,在竹林深处给了她们一个家,除了每两个月捎带一次物资过来,他鲜少会踏及此处。他手上沾染的血太多了,仇人遍布整个大昭,常来这里会暴露她们,对她们是祸事。
因此,他会留下钱财给她们,一旦瓜果蔬菜吃完了,她们可以自行去山下的市场采购东西。
“钱呢?用完了吗?”
女孩摇头,“上次给的银子都还没用完呢!”
钟寻看她的小脸似乎比之前瘦了一些,牵着她的手走去厨房,看到盘里装的都是一些野菜,想来是她们自己上山挖的。
“既然有钱,为什么不去买些肉吃?”
为首那个最大的十五岁男孩回道:“寻哥哥挣钱不易,养大我们五个更为不易,我们知道寻哥哥每天都在刀尖在讨生活,我们想把钱攒下来,攒多了,寻哥哥就不用再去干那些危险的事了。”
钟寻惊讶,想起自己有两次在这里沐浴时被他撞见,想必他是看了自己身上的新伤旧痕才推测出他是以杀人为生的,干的都是死后下地狱的勾当。
钟寻笑着回道:“我知道你们乖巧懂事,可我有很多钱,不差你们这几口吃的。你们放心,等再过几年,我就不干了,回这深山老林中生活,到时你们可要给我养老。”
再过几年,等到太子登基,查清往事,洗清他全家冤屈,昭告天下后,他就不再杀人。
钟寻望着抱臂嘟着嘴明显不满他这个说法的女孩,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他记得以前在家惹妹妹生气时,妹妹也会抱臂嘟着嘴看着他,还时不时瞪他一眼,以示不满。
她离开人世的那年,也是这般大,这般可爱。
和他们一起吃了顿饭,钟寻提剑离开,太子交代了一个新的任务给他。他要去杀人了。
连着下了十天的雨,山路泥泞难行,温言拄着拐杖费力地往山上爬,突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吃上一嘴泥时,身旁的人及时拽住了她。
温榆“啧”了一声,“你说说你,非要跟来干什么?我一人上山抓住那臭小子不就行了?”
温言低头认真看路,“此人曾在匈州福山矿洞当过管事,是匈州一案的关键人物,王权图和朱希先后倒台,他不敢贸然投靠太子,便躲进了这深山里。想要他为我们所用,光靠武力怕是不行,最好是能说服他,让他弃暗投明。”
“你这线人的消息可不可靠?在这之前,我们可未曾听过有什么管事的。”
温言迟疑:“应是没假,这个线人的消息一向可靠,何况我们时间不多了,要想把匈州一案做成铁案,一举扳倒太子,需要更完整无暇的证据。”
这座山在匈州界内,再往南边一点,便是地处两国边境的青州了。
两人爬到山腰处,发现果真有一间草屋,两人对视一眼,温榆握剑悄悄往草屋走去,温言则找了一处既能观察到草屋情况,又足够隐蔽的地方。
屋内发出瓶罐叩桌的声音,紧接着是喝水声,温榆推门而入,刹那间,天空响起一道惊雷,屋内一道白光擦着脸颊而出,草屋四周冲出一群黑衣人。惊雷声停,数十人已将他团团围住。
温榆连忙往后看,只见一个蒙脸的黑衣人往温言的方向疾步而去,看那身影,分明是钟寻!
温言自然也看到了埋伏,还来不及思索是谁想要杀她,她提起衣角拼命往上跑。温言看着前边郁郁葱葱的树,此刻多想就变成它们,那样就不用体验濒死的感觉了。
她又想,这深山老林的,真是个适合杀人的地方。大雨一冲刷,什么杀人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她一定会死的很难看。她在刑部工作的这些日子,看过太多的死人了。不论是自杀还是他杀的,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不会死得好看。她想想,被剑一刀穿膛而过的死状,好像是身体里面的肠子会流一些出来。
原来人在绝望之际,脑海里真的会闪过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后面追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就像是踩在温言的心上,她甚至能提前听到长剑穿透胸膛的声音。她知道后面的杀手不是吃素的,除非他滑倒,否则自己怕是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就在暗暗祈祷之际,命运好像真的再一次眷顾她,只听“哗”的一声,后面脚步打滑,鞋子擦过泞泥的摩擦声,杀手真的摔倒了。
温言不敢往后看,只顾着埋头往前跑,腿划过荆棘发出火辣辣的刺痛感也不管,她不敢停,这一次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她是真的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还来不及侥幸,下一刻,脚腕一扭,尖锐的疼痛感瞬间传遍全身,紧接着,一声闷响响起,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温言想要站起身来,发现被扭伤的那只脚疼痛难忍。她艰难地往前爬,雨越下越大,拍打在她身上,时间仿佛变得很缓慢。
原来命运也眷顾了杀手。
还没爬出半米,杀手就站在她的头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雨水顺着他的长剑而下,像是提前在为他擦拭好剑,以便杀得赏心悦目。
温言万念俱灰,抬头,想在死前看一眼杀手的样子。
只这一眼,时间停了下来,雨滴凝固在半空,狂风闭上了嚎叫的嘴巴,野草也停止了舞动的身姿。
哥哥离家那年才十八岁,现在十一年过去,他的样貌还和以前一样,只是皮肤粗糙了些,肤色也更黑
温言不敢眨眼,眼泪直流而下:“哥哥,我是妹妹,我是即墨。”
钟寻的剑陡然掉落。
她从怀中掏出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声音暗哑道:“这块玉佩哥哥还记得吗?”
她真的不敢相信眼前一切,哥哥还活着,哥哥竟和她一样,还活着。
钟寻怎么会不记得这块玉佩,她抬头的那一刻,他就认出了她,千言万语凝在嘴边,不知从何说起。
“快走。”这次刺杀她的不只他一人,太子还派出数十人协助他。他只庆幸,自己事先安排其他人对付温榆,他一人对付她。
“哥哥。”温言挣扎着站起来。
钟寻拉起她的左手,稍一用力,将她背起,猛地往前跑,边跑边道:“太子要杀你,你不能再留在大昭了,很危险。翻过这座山,再过青州,就是大盛的地盘了,你去那里。”
温言错愕,她何时露出了破绽被萧晋辰识出?“太子为何要杀我?”
钟寻摇头,“我也不知,只是奉命行事。”
温言转念一想,李清正尚且能调查出她的身世,萧晋辰能调查出也不奇。
“可我去大盛做什么?我去那里还怎么报仇?”
钟寻大惊,“报仇?杀害我们全家的仇人是谁?”
温言突然有些不忍心告诉他这个事实,她闭眼道:“是萧晋辰。”
身下的人脚被绊了一下,她的身子晃了晃,又被稳住。
“你现在身上有伤,他又在锦京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只要一回去,必死无疑。你去大盛暂且躲躲,他那里,自有我去杀。”
“不可”,温言忙阻止,“杀了他无济于事,父亲还是那个残害百姓的凰州前知州,我已经收集到了太子许多罪状,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必能扳倒他,还父亲清白。”
钟寻牙齿都快要咬碎了,他恨啊,原来凶手近在眼前,可恨自己还成了他手中的剑,指哪杀哪。
“哥哥,你不必自责,也不能杀他,相反,我还要你继续留在他身边,你是他的心腹,他最信任之人,到时我们里应外合,他死路一条。还望哥哥暂且忍辱负重,继续待在他身边。”
钟寻的心稍稍落下,对,他还能为妹妹,为父亲,为全家做一些事。
“好。”
“还有温榆怎么办?”
“放心,萧晋辰要我们活捉你们,他们不会伤及他的命。”
钟寻一路背着温言翻过了山,到了青州,他先是将温言安置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而后独自一人出去。半个时辰后,带了两件男装回来,还叫了一辆牛车。
“记住了,你现在是大盛的商人,之前是来大昭做生意,现在要回去。这是你的通关文牒,记住你的身份,你是男的,叫文小为。到了大盛,我会想办法传信于你,等我信中告知你可以回去了,你才能回去。”
“那你呢?你没有抓到我,回去萧晋辰会对你怎样?”
钟寻扬唇一笑,温柔地摸摸温言的头,“傻妹妹,你都说了哥哥是他的心腹,我还有利用空间,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温言也扯出一个笑容,张开双手紧紧地抱住钟寻,“哥哥,等我回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