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父母心(一)

    静安堂内静悄悄,只有一个八九岁洒扫丫头正举着扫帚扫雪,见清焰进来,扔下扫帚就要去喊人。

    清焰忙制止她:“不必了,我自己进去罢。”

    小丫头福了福,又抓起扫帚站到一旁。清焰注意到她一双小手冻得通红,手背上全是扣烂了的冻疮,心下不忍,便问道:“你怎么不戴个手笼再做活?”

    小丫头道:“奴婢没有。再说戴了也没用,这冻疮还是年年犯。”

    清焰便不再多言,转身往刘氏屋子走去。

    柳氏也在里头,清焰向刘氏二人请安,尽管曲膝时一再忍耐,动作还是因为疼痛显得没以往顺畅。

    刘氏似无所察,对清焰笑道:“明儿下朝后你大舅舅就要去灵隐寺接你外祖父了,他喜欢吃你做的酥饼,你明儿得空做几个送过来,他见了,定然高兴。”

    方岁安今年刚致仕,三个月前搬去佛寺小住,与高僧参禅。年关将近,又逢刘氏六十五大寿,他没有理由不回来的。

    清焰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直犯怵。

    她这个外祖父很不待见她,每每见到清焰,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视若无睹,仿佛要将对女儿生出的怨气统统发泄在外孙女身上似的。清焰想想就觉得头疼。

    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盼他回府后能看在新年新气象的份上,少发脾气吧!

    清焰心中愁苦,脸上却只敢做作欢喜模样:“那可真是太好了!孙女这就让人去准备。”

    见刘氏心情好,清焰又趁热打铁:“外祖母,我想出去一趟。”

    “去吧!”刘氏爽快道:“昨夜刚下过雪,多叫几个婆子跟着。”

    清焰应是,刘氏又道:“你既外出,顺道去明川医馆帮我拿几副膏药,我这老寒腿还得他家的药才管用。”

    “老夫人,邹先生刚从边关回来,医馆恐怕还未拾掇好吧?就他那暴脾气,表姑娘去了,会不会挨骂呀?”刘氏身边的庄妈妈提醒她。

    柳氏院里的梁妈妈也跟着道:“就是,奴婢昨个才刚派人去了,结果……”

    “咳……”柳氏掩嘴咳嗽,打断了梁妈妈的话头,“昨个邹先生不是不在吗?想必今日不会那么凑巧,也不在吧?”

    “……是,是。”梁妈妈发应过来,忙躬身应道。

    清焰便对刘氏笑道:“那孙女今日便去碰碰运气吧!”

    刘氏便命人去套马车,清焰上了马车后直奔朱雀街的裱红铺。她亲手绘的观音坐莲像早已装裱好,是她为刘氏准备的寿礼。

    待清焰赶到明川医馆,已快到午时。

    医馆是坐落在升平坊中的一座独栋小院,此刻木门半掩,清焰命跟来的几人在外头等着,让忍冬陪着进去。

    二进的院落,左右两边是厢房,正堂做了打通,极为敞亮,中间沿墙立着一排排百子柜,左边放了好几张长板凳并两张十来寸的小方桌,是供人排队休憩的地方,右边以围屏隔开了三个小隔间,似乎是用来问诊的。

    清焰站在院子里,发现医馆内除了几个正在擦洗的年轻伙计,再没其他人。

    伙计见来人,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娘子来得不巧,小馆还未开张呢。”

    清焰朝那伙计一福,恳求道:“这位大哥,可否通融一次?小女只是为家中祖母求几副膏药,很快便走。”

    那伙计又将清焰二人打量一圈,见其一身绫罗,举止得体,就知是是富贵人家的姑娘来替长辈求药,便道:“那娘子且去里头坐着等等,邹先生正帮一位贵客诊治呢!”

    清焰忙谢过他便往里走,左厢房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年轻姑娘从里头探出身来,见了清焰二人,又朝里道:“师父,有客!”

    听姑娘唤里头的人为师父,清焰便猜这是邹先生的弟子,不禁好奇起来。这年头多是男子从医,学医的女子不能说没有,只能说是凤毛麟角。

    清焰隔着帷帽的垂网飞快地打量着她。

    姑娘不过十八九岁模样,长相秀丽,穿着件碧色窄袖袄子,乌发仅用几支银簪绾起,脸上没有任何脂粉的痕迹,十分清爽利落妆扮。

    清焰忙将帷帽摘下,又行了一礼。

    那姑娘看清了清焰的模样,静了一瞬,随即笑道:“上京的水土果真养人,小娘子个个出落得水灵标致。”

    清焰闻言正尴尬,里头又走出几人。为首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穿着一身鸽子灰色的棉常袍,炯炯有神的双目只往清焰二人这边一撇,便抬脚往正堂去了。

    清焰想这定是邹先生了,追上前行了礼正要开口,忽闻身后有人叫她:“小灯豆?”

    声音莫名地熟悉。

    她转过身,只见那人站在院子中央,髭须裹面,一身玄色绣暗纹锦袍显得整个人长身玉立,充满矜贵之气。而他身后站着个身穿花青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正是陆秦弓与卫聪。

    清焰心中感叹,果然,陆秦弓无论走到哪,都会被人奉为上宾。

    她行礼微笑道:“见过陆将军,卫副将。”

    陆秦弓颔首,双眼飞快地往她膝盖处扫了一眼,道:“你腿怎么了?”

    清焰一怔。走动了半天,她觉得双膝没那么痛了,没想到他还是看出来了。果然是明察秋毫。

    “没什么,摔了一跤罢了。”清焰打着哈哈,这种被罚跪饲祠堂的糗事,她可不想让外人知道。

    “啧!你怎么这么爱摔跤。”陆秦弓一脸不可置信,掏出一个小瓷瓶便抛了过去,“这药你拿着,慢慢擦!”

    清焰堪堪接住后,还未来得及拒绝,站在药橱旁的邹仁善不悦道:“我给你的药,你怎么乱给人?”

    陆秦弓瞪了他一眼:“多大点事。这东西你这里多的是。”

    邹仁善也瞪了回来:“多也不是这样乱给呀,得对症。”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清焰忙道:“将军,我不碍事的……”

    “拿着吧!”陆秦弓打断她:“就你这笨手笨脚,多少瓶都不够用。”

    语气里还是满满的嫌弃。

    清焰不服。

    她就只在他跟前摔过一次,怎么就成笨手笨脚的了?

    “别瞪了,真难看!”陆秦弓从清焰身旁走过,闲闲地撇了她一眼。

    清焰心道我没瞪呀,你还不许别人长了双大眼睛吗?

    心中叽里呱啦一通,却敢怒不敢言。

    邹仁善见他们二人相识,便问清焰:“小娘子有何贵干呀?”

    清焰道:“是我外祖母,她腿患痹症有十几年了,听闻邹先生从边关回来了,特来求药。”

    邹仁善闻言,停下手中的事务,抬头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清焰:“户部尚书方淮是小女舅父。”

    话言刚落,只听里头一声嗤笑:“原来是昨儿一大早来敲门的那伙人。怎么,昨天走时不是信誓旦旦说不稀罕我们明川医馆的么,这会子又跑回来做什么?你们这些高门大户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说话的是那位年轻姑娘,她站在百子柜前,正一脸戏谑地注视着清焰。

    “阿晴,不得无礼!”邹仁善轻斥,转头又对清焰道:“小娘子莫怪。”

    清焰疑惑:“方府派人来过了?”

    杨晴冷笑:“不只来过,那口气还大得很呢?上京谁人不知我师父从不上门看诊的,就你们尚书府觉得自己脸大,还嚷嚷着三日内要我们医馆倒闭!”

    清焰不知府中的小厮竟这般猖狂无礼,到处得罪人,面上腾地烧起一片薄红,“原是我们不对,一时管教不严,才致家中仆役冲撞了先生与姑娘,还望海涵。”

    杨晴撇撇嘴,转身拉开药斗,抓出一小把黄芪丢在戥秤上,见重量无误便将其倒在依次排好的桑皮纸上。玉山盯着她的手上的动作,脑海里冒出干脆利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等字,只觉得这姑娘越看越赏心悦目。

    “这寻医问药,自然是当面望闻问切为好,如此才能对症下药呀!小娘子不如请家祖亲自来罢!”邹仁善道,声音是冷淡的。

    “不瞒先生,近几日府中日不暇给,都道医者父母心,望先生能先赐几贴膏药,让小女外祖母得以缓和。待忙过这阵,方府定郑重登门致谢!”清焰说完,又深深一福。

    屋子里静了一瞬,不等邹仁善开口,陆秦弓道:“这痹症来来去去也就那回事,我看你那里药多的是,包几样给人家怎么了?在北地时我怎么没发现你人这么扭捏?”

    原来是在帮她说话,清焰一时受宠若惊。而一旁的卫聪则憋笑憋到面色发紫。

    “我有说不给吗?”邹仁善一瞪,转头对清焰道:“你外祖母我是治过的,少贴几副膏药也无事,你既想要,给你便是!”

    语气怒冲冲的,清焰也不计较,仍柔声道:“多谢先生!”

    “嗯……”邹仁善应得不冷不热,转身乒乒乓乓一顿,末了将一堆药摊在台面上,道:“这病无法根治,只能缓解。这里有她以前常用的药贴,还有我新做的药油,都拿回去试试罢!”又转头对陆秦弓一瞪:“这回满意了吧!”

    陆秦弓双手一揖,笑道:“邹神医仁心仁术,陆某佩服!”

    邹仁善一嗤:“别给我油腔滑调,你也要照着我的方子用,别以为自己年轻就可劲儿作!”

    陆秦弓只是笑:“是,是!都听先生的!”

    邹仁善又是一瞪,转身对徒弟道:“阿晴,赶紧将他的药抓好,再多待半刻钟为师都要被他气死!”说罢往书案边一坐,握起毛笔龙飞凤舞一通写。

    杨晴扑哧一笑,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清焰转头望了望陆秦弓,见他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哪有一点病容。关切的话正要问出口,想想一大堆外人在,总得避避嫌,就又将话给咽了回去。

    陆秦弓感受到来自身侧的目光,转头朝清焰一瞪,似是在说——你看什么看!

    清焰一怔,心道这人怎么这么爱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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