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大亮，百官自午门入，所有人都看到，周寄松所乘的马车上，挂着公主府的牌子。
官员面面相觑，心领神会，知道公主这是又有新欢了。
周寄松风尘仆仆，数日未眠从开封赶回京城，连眼睛都没来得及合上片刻，只换了身衣服，简单地梳洗后便匆匆进宫。
中州与开封连日大雨，黄河决堤，有人却贪墨了赈灾的银子，周寄松弹劾的折子甫一递上去，咸宁帝便大发雷霆，下旨捉拿了好一批人。
李拓溦他们只来得及在天亮前尽量将自己择干净，至于这些人就只能爱莫能助，眼睁睁地看着一批左膀右臂被折断，只能忍气吞声，在金銮殿上连牙都要咬碎了。
下了朝，安然无恙渡过此次大朝会的官员纷纷松了一口气，周寄松刚离开大殿不远，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以色侍人，周御史好手段。”
周寄松停了下来，转身一看正是十六殿下李拓溦。
四年前他封王娶妻，因着咸宁二十五年年底被幽禁武英殿一事大煞了他的威风，成年后不久，为了巩固势力，李拓溦不得不娶了兵部尚书家那长相寡淡无言，食之无盐的女儿。
李拓溦从前府中养了一群莺莺燕燕，最爱看腰若细柳的美人，娶了霸道蛮横的傅蘅后，只能含泪遣散府中姬妾，不少人暗地里耻笑他，娶了个母老虎回家。
李拓溦成家后倒是成熟不少，至少不会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唾弃也只是在心里唾弃罢了。
只不过方才在大殿中被周寄松的折子摆了一道，折了好几人，这会儿心口的火气正压不下，张嘴说出口的话也有几分夹枪带棒，李择参在一旁都没拦住他。
周寄松是咸宁二十六年的进士，登科时不过十七八岁，身形修长似云鹤，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正是明婵公主最喜欢的长相。
从前只知道李望津似乎属意新上任的御史，却没想到，周寄松早就做了她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此次回京，若非她有意相助，周寄松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了，哪能携带证据入朝弹劾。
面对这样的嘲讽，周寄松无动于衷，垂首一拜，“公主殿下品性高洁，凤姿天授，令人心驰神往，下官乃凡夫俗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至于手段不手段的……”
周寄松眼稍微抬，眸色淡淡，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十六殿下觉得下官是以色侍人那便以色侍人吧。”
李拓溦登时脸色一变，周寄松这两句话不就是在内涵他，为了拉拢朝臣娶了傅蘅，他自己以色侍人自然看谁都是以色侍人。
“周寄松！”
李拓溦齿关咬紧，握着拳头上前一步。
倏地，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动作。
“扶清。”
几人顿住，周寄松回过头，行至来人身前，低眉顺目道：“殿下，臣在。”
坐在步撵上的女子慵懒地抬了抬手，她复杂精美的裙裾垂落，额前花钿艳丽至极，是盛世蕴养出的国色天香。
李拓溦迈出去的步子停下，周寄松抬手托着她的手臂下了步撵，程允棠发髻上的金玉凤翅步摇轻晃，朝李择参略一颔首后，便淡淡道：“怎么，见到皇姐连行礼都不会了吗？”
李拓溦眉心一蹙，不情不愿地拜道：“十三皇姐。”
程允棠幽幽道：“听说前些时日十六弟看上了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想收作侍妾，连人带床被弟妹从房中赶出来了是吗？不知你落榻何处，念在一家兄弟姐妹的情分上，可要本宫照料一二？”
“李、望、津。”
被戳中痛处，李拓溦咬紧牙，一字一顿地怒道：“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二十好几还待字闺中，豢养面首，与多少男人纠缠不清，天下人皆知帝十三女淫/乱放/荡，皇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周寄松冷下脸，疾言厉色道：“十六殿下，请您慎言！”
“关你什么事，滚！”
“十六！”李择参按住他的肩膀。
闻言，程允棠只是笑，嘴角勾起轻蔑的弧度，她轻轻扫了一眼怒极的李拓溦，“十六弟有空关注本宫，不如先想想办法将你自己眼下的烂摊子先收拾干净吧。”
李拓溦目光幽微，“你什么意思？”
“听说春末是弟妹的生辰，你这次没捞到河南道的赈灾款，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钱给弟妹办生辰宴呢？”
他神情骤变，“李望津……”
程允棠已经施施然地转身离去了。
他愤然要追上去说个明白，身后的李择参连忙上前一步拉住他，沉沉道：“行了，你招惹她作甚么。”
李拓溦回头低吼道：“你看她！”
“现在不是与她争这些口舌之快的时候。”李择参示意他离开，“我看父皇对这次的事情是不会轻拿轻发了，李望津话里有话，她手里肯定还有其他东西，你回去赶紧瞧瞧自己还有没有把柄落在外面，免得再惹祸上身。”
李拓溦不甘心地紧了紧拳头，好言好气地将他劝走后，李择参回到府上，将下属招了过来，原本和颜悦色的神情一变，喝道：“昨夜的两起刺杀都没成功？”
下属冷汗涔涔，“没有……”
“一群没用的东西。”
李择参在厅内来回踱步，满脸郁气，他现在越来越觉得李闻照当年的死没那么简单了，十六是个草包蠢货，问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当年……
他按着桌子，李闻照一向见不惯身为嫡公主的李望津，当年程家落魄后，李闻照逮到机会便报复，他母妃娘家的表弟素来贪慕公主的美貌，程皇后还在的时候，虞家不敢高攀嫡公主，她死了，李闻照便买通了冷宫的守卫，他表弟虞玮才得以闯进公主的住处。
不过虞玮没活着出来，冷宫大火，他被烧死了，没多久，李闻照也死了，虞妃疯了，要说这一切全然与李望津无关，他是不信的。
她身上藏着太多秘密，从六年前回宫开始，表面上好像只顾着与面首厮混，但她绝对不会只有这么点男欢女爱的能耐，要不然也不至于几次刺杀都未能得手，李望津的身边防得跟铁桶似的。
李择参忽然出声道：“来人！”
下属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王爷……”
“将长生殿的人都招过来，要年轻的男子，五官周正，不，清俊秀美最好。”
下属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吩咐了下去。
紧闭的密室大门倏地打开，光线一下子照进来，里面的人尚有些不适应，眯了眯眼，别过头。
羽先生立在门后，抬了抬下巴，苏十只好走上前，低低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脸，轻声道：“十三。”
燕回缓缓睁开眼，羽先生怕他受不住会自尽，往他嘴里塞了东西，将他的四肢绑在架子上，动弹不得。
任务失败后会被丢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水牢，半个身体都泡在刺骨的池水里，刑室阴暗，时不时有毒虫，老鼠爬过，因为被绑住身体，有时要硬生生地捱下药瘾发作的痛苦。
苏十给他松了绳，燕回四肢无力，双腿泡得太久了，寒意渗进骨缝，他肩膀塌陷，直直跪倒在地，苏十眼疾手快地架住他的胳膊。
羽先生平静道：“把他拖过来。”
“是……”
苏十将燕回从水淋淋的池子里拉了出来，又喊了两人，各架着他的一条胳膊，跟着羽先生转了几个回廊，来到大殿。
两侧立着侍从，舍内鸦雀无声，唯有滴漏“滴滴答答”地响着。
苏十松了手，燕回跪在地上，视线中隐隐可见最前方坐着一个人，锦靴轻抬，有一侍从道：“拉过来，全都抬头。”
他一个个地扫视，时不时啧道：“这个太壮了，那个太矮，黑，凸嘴的不要。”
角落的苏十眉心微抬，有些诧异，这是干什么，怎么弄得跟选妃似的。
侍从走到燕回面前，见他这一身湿漉漉的打扮，脸色苍白得像是快要死了，遂停下来，思忖道：“明婵公主好像还就喜欢这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人，王爷，您瞧瞧这个行不行。”
虚弱昏沉的燕回听到这句话后清醒了几分。
话音落下，一直坐着的男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端详了几眼，“脸倒是不错，不过十三喜欢的都是些清秀俊美的少年郎，他长得有些冷了，不像是会伺候讨好人的模样。”
“伺候人可以学嘛。”
侍从在一旁道：“这模样和身形，是这些人里最好的了，放在外面也是数一数二的。”
跪在地上的青年瞧着不过弱冠之龄，正是大好年华，公主府的面首年纪都很轻，近来与李望津走得很近的御史周寄松也才二十二三，貌若好女，可见她的喜好就是这样，俊俏，年轻。
男人沉吟片刻，“这倒是。”
毕竟是要往公主府塞暗桩，外面找的信不过，自己的人才最可靠，不会的可以学，仔细培养个几十天，再想方设法送到李望津面前，她最喜欢这种样式的惨绿少年。
男人略一颔首，“嗯，就他了。”
“是，王爷。”
一旁的羽先生却拱了拱手，道：“主子，他怕是不行，昨夜刺杀周寄松的正是他，任务失败刑期还没过，况且他是首席，还是换个人外派吧。”
几人若有所思，侍从犹豫着道：“王爷，要不换旁边的？”
他指了指，“就是矮了些，但长得也不错，虽然不如上一个。”
话音落下，一直跪着的燕回忽然开口道：“公主身旁高手如林，昨夜刺杀失败，兄弟们全死了，我亦险些折于宫人柩，既然是要潜伏到公主身旁，功夫不深的只怕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
他知道，皇家无情，几个兄弟暗地里明争暗斗，她也掺合在其中，昨日有人要杀她，日后也会有。
他俯身一拜，郑重道：“请王爷赐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