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诏狱内透着腐烂的味道,一名凌霄卫转身将墙壁悬挂的火把点燃,火苗幽幽跳动,对于阴寒的牢狱来讲,仍旧如杯水车薪。
主审贪墨案的提刑官是刑部左侍郎江净秋,昨日他高坐于公堂,严正果断地裁决了许多牵涉在贪墨案里的人,今日却被凌霄卫按着肩膀,脚戴镣铐,押进了诏狱大牢中。
其他牢房内的关押的犯人看到他,有的耻笑,有的惊骇,“江大人,您怎么也……”
江净秋讪讪一笑,不及答话,身后的凌霄卫推了他一把,他是朝中三品大员,关押他的地方是单独的牢房,在诏狱最里间,过道阴暗潮湿,方走近就能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江净秋沉默地走进去,他面色平静,其他犯人被抓进来的时候或鬼哭狼嚎,或破口大骂,然而今日凌霄卫前往刑部拿人时,江净秋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只是将官帽摘下,将官服仔细折叠好放在公案上,而后只穿着一身中衣,被凌霄卫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进大狱。
牢里没有时辰的概念,江净秋也不知道待了多久,倏地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墙壁的火把被点得更燃,他听到一名凌霄卫恭敬道:“殿下,请。”
随后一道女声响起,“多谢。”
珠玉细碎摇动,脚步欲行欲近,江净秋抬起头,昏暗的牢房外,站着圣上最疼爱的明婵公主,他按着膝盖站起身,双腿之间的镣铐拖在地上,江净秋俯身行礼,“臣拜见殿下。”
程允棠垂首敛衽,“大人不必多礼。”
江净秋淡淡一笑,微举起戴着沉重手铐的双手,“殿下屈尊而来,微臣本该亲自给殿下奉茶,但实在是有心无力,怠慢了。”
“大人,枷锁沉重,您还是坐着吧。”
“礼不可废,殿下。”
程允棠低下目光,神情有些忧伤道:“对不起。”
她穿着简素,外罩一件斗篷,遮住了绮丽的面貌,火光微弱,那份逼人的威严消退许多,“父皇要北伐,要清洗官场,我知道这样对您来说很不公平,但……我依旧不能救您。”
“臣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江净秋静静地道:“陛下与公主的良苦用心,臣都明白。”
程允棠抿紧唇,正是因为知道江净秋什么都明白,她才会悲痛羞愧,薛元柏是父皇心腹,父皇不会杀他,但主审刑犯的江净秋不一样,从一开始,李戬让他负责此案的时候他就明白,贪墨案最后一个被杀的人就是自己。
她阻止不了李戬的想法,前朝靖炀帝昏聩无度,土地被官绅霸占,朝廷上下贪墨成风,精致奢靡到一种极致时,便是花朵临近衰败的前兆,其实根早就已经腐烂了,皇室贵族还在贪淫享乐时,民间饿死的人已经不计其数,人吃人,易子而食都是常态。
这种状态延续到江山改名换姓也依旧没有缓和多少,李戬从普通人一步步爬到九五至尊的位置,他痛恨尸位素餐的官吏,仇视虎视眈眈的北狄宵小,用最狠厉惨烈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内敲打了所有人,筹集到了最多的军饷。
但这注定要牺牲掉一些无辜之人。
须臾,程允棠轻声道:“大人,您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只要是本宫能做的,必定在所不辞。”
江净秋摇了摇头,“臣别无所求。”
他站在狭窄的牢房内,尽管双脚被镣铐磨得鲜血淋漓,尽管身上的囚服肮脏破旧,仍旧笑了笑,犹如朗月清风。
“殿下,不知现下是何时?”
程允棠:“五月十三,卯时三刻。”
闻言,江净秋喃喃道:“原来已经两日了,天就要亮了罢。”
他道:“殿下,可否借纸笔一用?”
“可以。”
程允棠声音低哑,她侧过身,与身后的人吩咐道,不久,方才领着她进来的凌霄卫打开门,过道里摆放着一张小几,江净秋脚上的镣铐叮铃作响,他一步又一步缓慢地走了出来,微皱着眉,疼得轻声呼气,在铺着纸笔的小几前跪下。
江净秋是咸宁十四年的进士,官场沉浮十几年,铁面无私,判过无数起案子,还是庶吉士时他便给许多平头百姓写过诉状,任刑部侍郎的四年,他断过无数刑犯的生死,最后断的却是他自己的生死。
程允棠立在一旁,沉默地看江净秋自己写完了供状,认下在负责贪墨案时,背公循私,草菅人命,报复处置了曾经与自己有恩怨的官员。
凌霄卫将供状呈给不远处的公主,程允棠匆匆扫了一遍,心中钝痛,她垂下手,“大人,有朝一日,本宫还你……”
“殿下。”江净秋笑着打断她,“微臣不在乎青史如何,亦不图身后名。”
他拜了一拜,行了个端正的臣子礼,“唯愿江山万年,吾主彪炳千秋。”
程允棠一愣,良久,她俯身回礼,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将江净秋的供状折好,收进袖中。
身后重新响起铁链拖动的声音,江净秋被押回牢中,程允棠顿了顿,只继续往前走去,昏沉渐退,走到门口时正是卯时末,朝阳初升。
“烦请让开,都察院有权提审犯人。”
一道声音突兀地从堂外传来。
“沈御史,据下官所知,你们都察院并没有权力提审凌霄卫的犯人。”
一身绯色官袍的沈霁立在凌霄卫衙门堂外,神情凝重,声音冷硬沉静,续道:“都察院有监督百官的职责,江净秋是三品大员,不可轻易给他定罪,亦不可以随意上刑。”
对面的凌霄卫不耐道:“沈御史,江净秋背公循私,草菅人命,是陛下口谕令凌霄卫拿人,你不服,你就去找陛下说理去。”
话音落下,沈霁沉默许久,他似乎真的打算进宫,江净秋分明就是个替死鬼,他要进宫求陛下准许三司会审,至少能保下江净秋的性命。
沈霁步伐急乱,刚转过身,忽地有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站住。”
他顿时停下,回过头,三层台阶上,披着墨色斗篷的明婵公主俯首垂视他,神情淡漠。
这是自六年前在宫宴时不欢而散后起,他们第一次交谈,彼时沈霁已升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过去他常外派巡视各州府,而程允棠又去皇陵为太后守孝了大半载,所以沈霁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他愣了愣,而后才转过身,恭敬地拜道:“殿下。”
“你要进宫?”
程允棠依旧站在台阶上,微微俯视他,问道。
“是,江大人是无辜的,微臣不能看着他就这么被凌霄卫带走。”
“无辜?”
程允棠道:“他死得其所。”
沈霁脱口而出,“群起激愤,陛下分明是……”
“住口。”程允棠打断他,“沈大人,你知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沈霁道:“臣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用他的性命去平息此事。”
“外敌内疴不除,受苦的只会是百姓,天下万民,是筑起江山的基石,也是最易碎的东西,外面那些声音需要有人去堵住,沈大人,这是最快的法子了。”
她随后低头,将袖中折好的诉状拿出,轻声道:“江净秋已经认罪,这是他的亲笔。”
沈霁眸光一颤,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手中的东西,公主的声音很轻,却令他胆寒,他没有伸手去将诉状接过来细看,而是抬起头,直视公主的眼睛。
“殿下……”
他握紧了拳头,声音有些发颤,“这件事,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程允棠默了片刻,道:“是。”
沈霁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半晌却道:“殿下,还记得咸宁十六年春,臣与您在学宫的辩论吗?天下万民,无不是陛下的儿女,而这些人里也同样包括臣子,你们这样是要寒天下读书人的心。”
那次辩论里,沈霁告诉她,礼法并行,圣人尚仁以治国,他不想看无辜之人背负骂名。
“我们别无选择。”程允棠平声道:“本宫还是那句话,江净秋,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沈霁笑了一声,眼底有失望流过,“就当他是死得其所吧,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但臣还是要进宫。”
他脸上的笑容短瞬即逝,再抬头时又恢复往日那严肃冷峻的模样,身为御史,针砭时弊,规劝君王,沈霁只认这个理。
程允棠眼神冷下来,她捏着那张诉状,打算倘若沈霁敢往前走一步,就让身旁的凌霄卫立刻将他拿下,也好过现在就进宫去送死。
然而,未等她开口,忽然有一人慌乱地冲了出来,焦急道:“殿下,江净秋方才畏罪自尽了!”
沈霁愣住。
日头正大,这个声音与耳鸣一同出现,程允棠一瞬间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
“殿下!”
沈霁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手臂。
江净秋死了,给了她想要的供状,为了避免再有更大的冲突出现,等她离开后毫不留情地自尽狱中。
日光刺眼,就算沈霁挡在她身前也依旧遮不住这灼烈的光线,程允棠别开脸,沈霁停下来,担忧地看向她,“殿下,您怎么了?臣让人去请医……”
话未说完,程允棠一把推开他,耳鸣越来越厉害,她站稳身体,突然觉得很疲惫,“你不是要进宫,不是要以死相谏吗,你尽管去,反正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再死一个也没什么,去啊。”
沈霁踉跄了两步,然而程允棠没有再看她,她将诉状紧紧捏在手中,头也不回地往皇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