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师姐她和你一样,致力于让女子修炼,但其他门师多有顾虑,不太赞成,可她却一意孤行,在自己门里开了女子招纳会,可招了三年却一个也没招到。”
秦夙怔住了。
她和东桢师一样陷入了不解。
这是……为什么?
秦夙想了很久,很多年,也没想明白。
直到她师父真的如她所愿,把北阚师的位置给了她,她也还是没想明白。
“哼!小兔崽子,你早就想要我这个位置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跟了我这么多年,该学的都学了,不要让我失望,好好做!”
师父是除了秦女以外,秦夙最亲近的人。
她虽然一直盼着师父退隐,可真的到他要离开时,她却不舍了。就像当初与姐姐分离时一样不舍。
接替师父的位置,是她一直期盼的事情。
为什么期盼来着?
是因为想成为像西祋师那样有权力的人,一意孤行也无人阻止,可她想做的事情,早有人做过,那人不知为什么会失败,她也不知。
她似乎能理解姐姐所说的故事了。
安祈王的失败,让后人的脚步更加艰难。
后人那种焦灼却不知该怎么做的心情,正是她如今的情况。
她的心思也逐渐放在了研究鉴灵阵上。
鉴灵阵,便是鉴别灵族的法阵。
感应异物的法阵其实很常见,难的是,魄童巫降世的时间虽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从没有人能活捉他们。没有研究对象,自然是无法做出感应魄童巫的法阵,所以没有人往这方面深究过。
而如今,秦夙能充当研究的对象。
可她从前并没有怎么接触过感应阵这类东西,于是她让各门把与此有关的书卷都搬到了她的清沉室里。
其他三位门师是不太清楚她的举动的,只知道她要捡起别人摒弃的无用方法,再深入研究。
因为近年来,他们对魄童巫也更加了解,有关感应的术法种类又多了不少,所以就任她去了。
……
秦夙在清沉室里写着法阵的符文,她坐在矮桌前,身侧便是大开的拉门,门外是走廊与阶梯,再外,便是种了好几棵银杏树的院子。
这清沉室是北阚师的居所,那院里的银杏树,是她师父在二十年前种下的。
银杏叶对称,一分为二的形态象征着生活中的平衡与完整,同时也象征着和谐与平等。师父所愿,全在这几株银杏树里。
但他老人家有时忙起来,便会叫秦夙帮忙照顾银杏树,久而久之,她与这些树也建立起了某种感情。
这银杏树自种下,要经过二十年才能生长成可以开花结果的大树。
秦夙望着院里的树,那树上结了许多花,挤做一团,藏在叶子里,像未成熟的桑葚。
她师父说过,树开花时,他会回来看。可那花已经开了好些日子……
秦夙将目光收回,看着手里的卷宗,又瞥了眼身旁堆积成山的书,默默深吸了口气。
待她恶补了关于感应阵的知识后,便开始落实自己的想法。
圣灵族与次灵族同根,根据圣灵族研究出来的法阵,自然是能感应魄童巫的。
但如今魄童巫的灵族灵脉并不太纯,隔着肉身恐怕识别不出,只有在他们动用了灵力,灵族气息泄露出来时,才能牵动法阵。
但法阵通常都需要依靠灵力来维持,所以许多鉴别感应阵都是一次性的,而秦夙要做的,是让鉴灵阵布下后,可以自行维持法阵。
这是棘手问题之一。
灵阵感应到了魄童巫之后,会将信息传达给布阵之人,可她想要的,是将信息传达给门中所有的弟子。
这是棘手问题之二。
具记载,这棘手的一二从未有人实践过。
布阵之人之所以能接收法阵的提醒,是因为布阵人从法阵当中取了一道灵渠与自己相连。灵渠是为了感应,也是为了给予灵力维持它。
她可以以圣灵之灵力取灵渠连到旁人神识,这样,旁人便与布阵之人一样,能感应法阵。
有了苗头,她便开始伏案修改,桌上纸张又添了几页。
问题之二,她尚有想法,可这之一……她在自己的院子里布了个小型鉴灵阵,却始终无法让它自行维持,一旦离了圣灵灵力,这法阵便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苦恼至极,郁闷至极。
屋内刮起一阵风,忽的一下将桌上的纸张全都吹起,秦夙回神,手快地抓住了几张,可许多写满了法阵符文的纸还是被吹落于地。
见纸张杂乱满地,顺序错乱,她顿时一阵恼火。
她看向院外,本是想看天色,可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定在了那些银杏树上。
银杏叶已金黄,天色暗沉,那亮眼的光辉却不减。它们仿佛是混沌之中的一抹光亮,一抹新生。
秦夙不自觉从桌前站起,走到室外。风中的金叶飘荡,雨花一点点飘落下来。
“二十年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二十年了。如果她真的研究出了鉴灵阵,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因为她的到来而彻底改变。
她抬头看天,头顶的云阴沉,是要下大雨,于是她挥手为那新生罩上了一层屏障,随后退回了屋内,拉上门,去拾起地上的纸张。
银杏叶由绿变黄,这说明她几个月都没有一点进展,她本该焦灼,可现下她却觉得心里非常平静。
颠覆一界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安祈王想要推翻凫溪界的制度,为此坚持了八百年,她这才区区二十年。
慢慢来吧。慢慢来吧。
她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好,屋外的雨也停了,她这才觉得奇怪。
这雨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于是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好,又将门打开,只见屋外万里晴空,暖阳当头,乌云什么的不见半点踪迹。
她走进院子,脚下水渍遍布,她步子轻,踏水无声。她四处张望,只见东桢师从天而降,他找了块没什么水洼的地方落下,落下后还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担心弄脏。
东桢师一边朝她走去,一边挥手,“早啊。”
秦夙上前,疑惑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对外说你闭关,你那些弟子也不敢打扰你。”东桢师走近那些树,弯腰看树底,说道,“你这树果子全都掉地上烂了,臭得跟死老鼠窝一样,风又朝弟子寝室吹,吹得人恶心,他们让我来看看你是不是死屋里了。”
“?”秦夙也去看树底,这才发现,树结的白果全都落地腐烂了。
“我给你降除臭雨你还挡,害我白下了,还一股味儿。”
秦夙茫然,“有吗?”
“有吗?”东桢师难以置信,“我看你是跟这些烂果待久了,味道同化了。”
听他这样说,秦夙暗暗偏头嗅了嗅自己,好像真有那么点异味。
“这些白果的药用价值很高的,你这样浪费,还不如给我。”
这些果子对秦夙来说用处不大,确实不如给东桢师,于是她欣然答应道,“好啊,下一年结果的时候,我差人给你送过去。”
东桢师心情愉悦,点点头,“好师弟。”他又问,“不过你这研究得怎么样了?大家都挺好奇的。”
“说起这个,”秦夙脸上带笑,“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嗯?”东桢师跃跃欲试,“什么事?”
以东桢师为实验对象,折腾了几日,证实了她的想法是可行的,灵渠是可以通过她手连接到旁人的神识上的。
“可如果要你才能完成这件事,那那些远的门派怎么办?”
东桢师所说的,秦夙不是没有考虑到。
与这个问题相并的,是维持法阵也需要她来完成,但她不可能布下四十七州之大的鉴灵阵。她估量过,一州一阵是最合适的,既在她能承受的范围内,也不必因为分界而起争执。
可就算分为四十七个,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秦夙又恼了起来,东桢师见状速速闪人。
清沉室又只剩她一人,她毫无一门之师的形象在那张矮桌前躺下,将手臂盖在眼睛上,闭眼继续苦恼。
……若是有四十七个秦夙便好了。
一个秦夙负责一州地,秦夙给法阵注入灵力,秦夙以灵力取灵渠连接神识。
矮桌前,她猛地坐起,喃喃道,“为什么非得是我?”
她又喃喃回答自己,“因为我可以吸取天地灵力转化成圣灵灵力。”
她站起身,两只手在半空中摆动,嘴里魔怔似的低语,“我是因为有圣灵族的魂魄,才能这样做,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把我的魂魄取出,分割成四十七份,做成四十七个‘秦夙’?”
秦夙忽然大笑起来,站着笑,又坐下笑。
“你疯了吗?”
她分明是在骂自己,可说话时却像是在斥责别人。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你不就喜欢拯救别人时的成就感吗?你做游侠也能啊,那时你不会累,更不会受伤,同样能满足你的情绪需求,何必呢?”
“颠覆世界固然能得到更多的崇拜与感激,可做出这样大的牺牲,有必要吗?”
“取了魂魄,你究竟会怎么样?炎趋魂会不会受到影响,需要两脉支撑的身体能不能活?能活多久?这都是未知!”
可她,真的只是为了那份成就感吗?
脑海里闪过无数张痛苦的脸,耳边响起无数道哭诉的声音……
如果她真的只是为了自己的情绪满足,她就不会成为北阚师。
她能力微弱,不够聪明,想不到该怎么让女子入门,在灵界,她唯一的过人之处,便是有灵族魂魄。
她能做到的,为什么不做?
……
清沉室位于北阚门最好的一座山峰上,能住在山峰内的,都是一些资历比较老的弟子,他们都身经百战,大多能独当一面,他们打败过这世上最可怕的魄童巫,再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畏惧或恐慌。
可就在方才,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极其凌厉的叫声,令那些弟子全都惊愕地停下了手里的事情,或练剑,或打坐,或做着杂事,甚至有些睡着的也因为这尖厉的叫声倏然惊醒。
那声音惨烈又刺耳,几乎响彻整座山,令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他们汇聚在一起,惊魂未定地议论这那道似乎是从清沉室传来的惨叫声。
“莫不是师父出了什么事?”
“我们上去看看。”
“可师父在闭关……”
他们拿不定主意,于是去请了其他门师。
可南离东桢二师皆因公事外出,唯有不喜外务,主要稳定门派内部的西祋师还在门中。
西祋师听闻此事后,连忙赶来。
半山腰挤了一堆人守在那,等待着前去清沉室查看的西祋师。
西祋师来到清沉室后院,院中的银杏树无人打理,落叶遍地,入口的两扇大门紧紧关闭着,仿佛许久没有打开了。
她发觉这两扇门被施了法,轻易打不开。
“师弟?”
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并无回应,于是她将法术破开。门开后,目之所及,令她惊愕。
房中,矮桌的一侧被人生生用力扯碎,花白的地面上全是手指划出的血迹。
地上的女子半阖着眼,虚弱的目光正努力地朝门口望去。她惨白的脸上全是汗水,散乱的发丝贴在她的脸侧。她口中溢出一声微弱的声音,似乎是想要向西祋师说些什么,可她痛苦的神情在诉说,她做不到。
躯干似乎因为魂魄的离体而失去了支撑,身体里的骨骼尽数断裂,有的扎进了她的五脏六腑,有的正朝肉.体外刺去。
她觉得自己每喘一口气,裂骨便向内脏刺入一分,每动弹一毫,裂骨便朝体外伸出一寸,好像就要冲破肉.体,从身体里涌出来。白骨会把她的身体捅出无数个窟窿,血染清沉室。
但她知道,这些都是她的错觉。她只是疼,疼得好像被扯开了内脏,疼得好像被万剑穿了体。
西祋师匆匆在秦夙的身旁半跪而下,手中探出一道灵力。
秦夙的眼神不再挣扎,缓缓合上。
“你的魂魄?”头顶的声音透着一丝不可思议。西祋师应该是注意到了一旁墨盒内被封住的虚无之物,她用衣袖擦了擦秦夙脸上的汗,手中力道轻柔,声音透着难以掩盖的心疼,“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她在刨魂。
可却不是将圣灵魂魄全部刨离身体,她无法做到,也不敢去做。炎趋圣灵这双魂当中任何一魂的失去,都会令她死去。
她只是将三魂七魄分割出来些许。
她做到了,而她还活着。
只是遭受了一些痛苦,她能忍的。只要能早日研出鉴灵阵,她能承受的……
西祋师隐瞒了她是女子的事情,虽然,她可能早就知道了。
她刨取自己的魂魄来研制魄童巫的感应阵,不需旁言,西祋师也能猜到,但她知道,师姐肯定也会帮她隐瞒。
师姐叮嘱她好好修养,将感应阵一事暂时放下,她虽然表面顺从,可迫切的心情让她一刻也等不了。
她背地里一直在研究着她封在白瓷墨盒里的魂魄。
有了实物,她便开始实行先前梳理好的方案。
院中的法阵因为灵力的缺失,早已散去,她又布下一阵,不断尝试,若是眼下的方法行不通,她便换一个,她准备得周全,将所有情况都考虑到。
……
后院的房中新搬来了一张桌子,与之成对的是一张朱红色的宽椅。
秦夙正在长椅上盘腿而坐,双手虚叠在身前,掌中悬着一枚赤红色的含魂玉。
那赤玉在手中躁动无比,一不留神就要冲破掌中的屏障。她正向玉中的魂魄注入灵力,使之成为“活的秦夙”。
她维持这样的状态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掌中玉的光逐渐暗淡,与此同时,她将玉攥紧,倏地跃起,匆匆跑到院子外,以赤玉做法器,对法阵施加术法。她丝毫不拖沓,动作甚至有些着急。
不一会儿,院中的法阵已经发生变动。
当她再次将目光看向那几棵银杏树时,它们光秃秃的枝干上萌生了点点嫩绿。
成了!
她的神情蓦然开朗,赤玉成了“秦夙”,它能为法阵注入源源不断的圣灵灵力了!她难以压制内心的激动,一手握玉,一手召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
她等不及寻找合适的地方将阵布下。
合适之地指的是一州当中灵力最充沛的地方。
碧枫州灵力最充沛的地方无疑是华封派的碧灵山。
门中弟子得知这个消息后无不欣喜若狂,全都到了碧灵山看秦夙布阵。
那一座平日里存放着重要之物,不允许闲人进入的地方,此时挤满了人。
秦夙立于碧灵山的最高处,头顶天色已暗,云团层层叠叠萦绕在那最高一峰。
她暗自吐了一口气,开始念着口诀,同时,手中开始画着符文,做决,画阵,完毕后停顿,骤然将其施展于脚下阵眼。落阵之处霎时金光万丈,不断向四周迸发灵气。
随着她灵力的倾出,金光所笼罩的地方越加广阔,那光扫过山峰,越过殿宇,直朝外扩张。
平地无数人仰头屏息,高处不断向周遭涌出力量,那力量化作无形的风,搅得人衣动发乱,心情愈发激动。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或是这一刻的时间被无限延长,秦夙知道时间只过了一会儿,可她已经精疲力尽。
这覆盖整个州地的法阵远比她想象的要耗费灵力。
登时,鉴灵阵成,万丈光芒犹如骤雨,一瞬间便全被阵眼吸取。
秦夙被这力量震退一步,稳住身形,看清阵眼情况后,她心中狂喜,虽疲惫,但还是立即飞下峰顶。
刹那间,众人蜂拥而至,以她为中心围作一个大圈。
西祋师最先上前关怀她,紧随其后的东桢师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同时也为自己没能最先关心自己的好兄弟而不自在。南离师并不在意先后,他只是认真地观察着秦夙,直到确认她无事。
大家见秦夙脸上带着欢喜的笑意,便知这阵成了。
距她最近的三位门师当中,东桢师最为激动,其他二师同样面露大喜之意,但他们更在意自身的庄严,或性格本就不闹,所以不至于像东桢师那样激动得恨不得原地蹦三尺。
环顾大家的神情,无不振奋,无不感动。
这一刻,秦夙的感受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