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子这般一说,容歌有些发愣。
细细算来,她自回京后,纵是住在危宅也没花过自己银子,更莫说有了懿亲王府后,连带着麒麟军的粮饷也仅发了几百两银子。
那十五万麒麟军每日花销可不是小数。
怪不得危长瀛总言她是他养的,这狗道士果不是个东西。
良居正已至中年,宦海沉浮十数载,是个极古板严肃之人,微低下头,淡声道:“亲王,下官才升迁吏部侍郎,还未至领俸禄之时。”
容歌勾了勾唇角:“本王看不上你那点俸禄,来啊,去李侍郎府。“
大懿居大雍腹地而建国,所占国土乃五国天下最肥沃之土。
似她在曙光府包下的各县土地,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一年两熟的稻谷,一亩亩产两石半,一亩换算下来也不过是一两八钱银子。
良居正如今正五品的官位,俸银不过十六石,也就是二十八两八钱银子。他这样的清官若是死守本心不收冰敬、碳敬,一年下来满打满算也仅够请她食三日饭。
古往今来,贪官犹如过江之鲫,清官寥寥无几。能于这繁华之地坚守本心的,值得钦佩,若是守不住……
户部李侍郎府邸。
三出三进的宅院,自外看去,很是古朴低调。大开的府门,李府之人男女老幼悉数跪在府门内。
容歌长身立在大开的府门,两层石阶之上。她自来用人不疑,索性也不进去,只让良居正带着麒麟军进去搜查。
李侍郎额头沁了密汗,低垂着头,偷眼看管家。跪在李侍郎身后的管家,满头大汗,并不敢去看自家老爷。
大懿建国后,先帝忙着应对外间战乱。对朝中官员贪污受贿,一直是只要不闹得天怒人怨,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能想到,这懿亲王不按套路出牌,忽然带着麒麟军而来,如此大张旗鼓地讨债。
足足十万两银子,也不给人时间准备,便命人以讨债的名义入官员府邸搜查。
这满朝文武,何止百人,谁又当得起这样的搜查。
容歌将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并无表情。
仅是小半个时辰,麒麟军自李府库房抬出两口大木箱子。
立在容歌身侧的虎子,走上前打开箱盖,两箱白花花的银子,上面盖着各色玛瑙翡翠。
巍子抱着账本自书房走出,扬声喊:“小郡主,良大人说了,李大人的家私绝不仅仅是这些,各州府的田产、布庄、加起来怕是能有上十万两银子……”
这话一出李侍郎顷刻瘫软在地,面上没了血色,面皮因恐惧抽搐着,惶恐不安地看向容歌。
容歌抬脚,一脚踹在他胸口,厉声道:“把这狗东西送吏部三寺会审,告诉吏部尚书,若查不出个结果,他这尚书不做也罢!“
仅是小半日,当日拦容歌马车的危长瀛门徒们,不待容歌找上门,便成群结队地跪在了闻圣阁阁门外。
领头的王夫可,跪在门前哭得涕泪横飞,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容歌强入他府后的种种霸道行径。
跪在他身后的大员们,无论清白与否,皆跟着一起哀嚎。
紧闭的朱红阁门,迟迟未有声响传出,直至那哭声渐小。
安之意不阴不阳的尖细嗓门儿,透过阁门,无甚起伏地道。
“天尊之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倘若问心无愧,何惧懿亲王入府搜查,况懿亲王并非蛮横无理之人,必会有所补偿。届时得以清白证身,未必不可青云直上。”
稀稀落落的哭声,顿消。
人都是极现实的,清官也愁无伯乐相识,不可大展宏图,脏官却是乱了手脚。
一时间用何理由告退的都有,本是乌泱泱地队伍,很快仅剩了不到十人。
而这剩下之人面面相觑,皆在彼此眼底看出了了悟。
懿亲王讨债为假,怕是要假借讨债行肃清之实。
如此看来,这狗不都如的懿亲王倒也没传言中那般不堪。
忙着讨债的容歌,带着良居正身后跟着麒麟军,踹开了一府又一府的府门,很快发现十府九空。
容歌冷沉着脸,问良居正:“那小小的一个户部郎中竟可贪污上十万白银,若将这满朝文武统统清查一遍,你可有信心弄来国库两年赋税收入?”
觅国天子此番畏危长瀛选择忍吞下这一口气,最迟不过今岁八月便会再次南上。
那觅国地大却贫瘠,国人赖以放牧维生,接连两年迎来早冬,国民无以为继,若不南上打草谷,怕是会饿死不少百姓。
大懿建国以来忙着应对战事,国库一直是入不敷出,她若不使些手段找出银子,一旦觅国大军来袭,势必如前世般任由觅国大军所向披靡打至京师。
她不信危长瀛看不出,只那人生来无情,从来顺道而为,不待觅国打至京师怕是不会出手干预。
良居正苦涩一笑:“亲王,似肃清官场这等事,从来不可一蹴而就。若当真如亲王所言,将满朝文武全查一遍,来日太和殿上怕是再无几个大臣能站着回话了。”
容歌也知是自己太过心急了,只她日后怕再不会留在京师,若不以雷霆手段弄来银子,朝圣节后,她再难插手了。
容歌轻叹了一口气:“都回吧,本王自己走走。”
良居正只得躬身告退。
巍子、虎子,带着麒麟军散去。
一月初的天,寒风凛冽,可供三马并行的官道,锦衣华服的行人来往匆匆。
容歌披着白狐轻裘,漫无目的行了许久,待回了神,竟已来到忠国公府。
守门的家丁见得她来,攥紧了刀柄,如临大敌。
容歌微屏息,仔细听着附近动静。
那日危长瀛应下了她,再不会命人监视她。这老道士会不会说到做到,容歌左右不信他。
她使出轻功,在京城足足兜了好几个大圈,直至日暮黄昏,方才再次来到忠国公府后门的小巷口转角,探头探脑地观察着那紧闭的木门。
倾洒了夕阳金辉的木门前,凛冽地寒风卷起地面一片枯黄树叶。
那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自内打开,披着白氅的公子,一手拿着一把合拢的泛黄油纸伞,信步而出,径直向容歌所在小巷口转角处而来。
公子身披白裘行走间脚步不急不缓。
容歌鼻间有些酸涩,在他鼻眼观心的即将越过自己的瞬间,轻唤:“先生。”
卫东篱驻了足,长身立在转角巷口处,遮挡了吹向巷内的寒风,并未回首,仅是抬头看着一片灿金的夕阳,轻问:“何事?”
那声音舒朗,一如记忆之中的温暖。
容歌愈发觉得鼻间酸涩极了。
低下了头,有些沙哑地道:“先生,我遇到难处了。”
他收回看向夕阳的视线,转过了身,看向低着头的容歌,缓慢地道:“水至清无鱼,为官者十人九浊,历朝历代无不如是。而今正值内忧外患,并非肃清吏治之时,纵为其他原因,手段也应和软些。”
容歌紧咬着下唇,有些悲哀地道:“可是先生,我没时间了。”
卫东篱有些欣慰地笑了:“容儿,这世间之事,并非行过一次,便会有迹可循。执着以旧日眼观现态,只会一叶障目。“
容歌迟疑地抬起头来,那双黑得清透的眸子,那样安静地看着她,眉目温润,唇畔含笑。
她陡然红了脸,莹白的小脸,绯红蔓延至白玉耳。
胸腔内那颗心,失措地跳动着。
她红着脸,屏着息,定定看着他。
寒风撩动一片枯黄树叶,打旋儿落在了斜插华美狐头钗的如雾云鬓间。
他对上那双清润璀璨的狐眸,似是极久,久到眸底地隐忍险些溃不成军,才略微移开了视线,道:“你发间落了叶。”
容歌痴痴看着他,脸愈发红了,耳畔只余怦然地心跳声,如雷震耳。
那是个直白鲜明的小姑娘,似冰封的天地间,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聪敏而迟钝,恶毒而具有大爱。
他微转回视线,到底是抬起手,捏起了她鬓上那片枯黄树叶。
暖白的长指,拇指与食指捏着枯黄脆干的长条柳叶。
那柳叶四面干黄微卷,似一叶轻舟,被他捏于指间,几可入画的雅致。
容歌只是定定瞧着他,面上绯红云霞,一如烈火,痴痴地道:“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生得极好,天地间绝无仅有的好看。”
卫东篱被她痴话逗笑,温润的眉目舒展开来,清雅脱俗地不似真人。
含着笑声的声线,磁性极了:“那书既能背出,总也不往心底去,来日若肯静下心来,将所学研磨入心,也可得身状元才。”
容歌两世以来,第一次被他如此认可,定定瞧着他,总也不肯移转视线,只是紧攥着袖口,向他重重地颔首。
那转角的小巷口,两边甬道狭长。
两人同着白裘,那样彼此噙笑对视着。
小巷口,相隔一条街的远处。
危长瀛身披黑裘,不知立在那里有多久,久到看清了两人彼此眸底的情,久到无欲悲悯的眉目生了重重深重地戾气。
他仅是安静地看着两人。
看着那白裘男子,时刻谨慎,时时提防藏匿地心绪,点点滴滴的一切,在她低下头的一瞬,顷数流露。
看着那白裘少女,从不遮掩,从来直白的炙烈爱意,凝于一双璀璨狐眸,那样缱绻羞涩地望着他。
两世红线,两世缘,丝丝缕缕万万情,仅是她与他。
而他,从来只能做个观望者。
她只是他无缘的无份。
从不属于他的无缘无份。
天际夕阳隐退,星点飞雪漫坠。
小巷内,卫东篱撑开了伞,递她。
容歌微一低头,钻入伞下,狡黠一笑。
危长瀛看着两人同撑一把伞,在零星飞雪间,伴着夕阳的缓慢隐退,漫步而去,便垂目,冷冷地笑了。
可算天命者,亦可斩两世缘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