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寒踏进长沙地界的时候,感慨良多。对她而言,这里才是她的家乡,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度过的。
佛爷曾经的旧部已经没有多少人在长沙了,很大一部分都死在了长沙大清洗里,而剩下的,一半后来跟着佛爷去了北京,另一半就留在了长沙,完全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如今事情已经快十年了,想在短时间里找到他们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张启寒站在车站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想了想,如今在长沙,她能依托的人,也只有那一位爷了。想定以后,她找了一辆黄包车,向那有些年纪的车夫问道:“红二爷现下还在唱戏吗?”
“外地来听戏的?”那车夫听到她的口音不像本地人,艰难的讲出一句塑料普通话。
启寒听后笑了笑,回了一句长沙话:“是长沙的妹陀。”
车夫松了一口气,转回长沙话说道:“他家的戏班还在唱的,只是红二爷自己很少登台了。”
启寒点点头,坐上了车。“去红二爷的梨园。”
梨园还是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变,只是长沙的街道变了,这门牌也不如往日那样鲜艳了。启寒走上前,叩了叩大门,很快有个小伙计跑过来开了门。
小伙计将门只开了一条缝,探出脑袋问启寒。“有什么事吗?”
“二爷在这吗?”
“没看到门口的告示吗?今天回戏了,改天再来吧。”说罢,小伙计就要关上门,却被启寒一把扣住。
“我想见见二爷。”
“你这是做什么?二爷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小伙计有些生气,也有些惊讶,这姑娘力气竟这么大。
启寒松了手,抱歉的轻点点头。“麻烦告诉二爷一声,就说我姓张,想见见他。”
那小伙计听到这个姓,才打量她一眼,打开门放她进去。“你在前厅等等吧,我去问问二爷。”
“好。”
看那小伙计走远,张启寒才到前厅找了个位子坐下。看着这曾经雕梁画栋的梨园,如今也有大片的彩漆落下,引得启寒心里也有些酸楚。
“寒丫头?”
不远处传来了二月红疑惑的声音,启寒听到声音,起身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还真是你啊,你怎么到长沙来了?”
“是啊,好久没见您了,特地来看望看望。”
二月红扫了她一眼,笑道:“还特地来看我,刚从四川溜过来的吧。”
启寒低头看了看鞋边沾的泥土块,笑了起来。“是,刚从四姑娘山来的。二爷真是明察秋毫。”
二月红招呼刚刚那个小伙计。“你盯着点他们吧,我先走了。告诉那个小崽子,明天我来再背不出词儿,就让他滚回家去!”
“好的,二爷。”
二月红带着启寒从江边慢慢往家走去。
“你哥哥那边怎么样了?他这次可是要走了九门大部分的精锐力量啊,现在是个什么说法?”
启寒摇摇头。“不知道,我是临阵脱逃出来的。”
“逃了?”二月红回头看了她一眼。“这可不像你啊,遇到事儿了?”
“不算吧……只是在那静不下心。所以,我连北京都没回,直接来长沙了。还是在这待着舒服。”
“因为那个人吧。”二月红慢慢吐出几个字。启寒默默的走着路,没有回答,而后转移话题问道:“您新收小徒弟了?”
“不算。这些年拜我门下的娃娃不少,能吃好这碗饭的更是少之又少了,想找个有灵气儿的娃娃,难哦。”
启寒笑笑,说道:“会遇到的,老天爷不会让您这一身本事失传的。”
走到二月红现在的家,他一边拿钥匙开着门一边笑着说道:“是不是不认得了。”
二月红现在住一栋居民楼的一楼,后面带个小院子,方便他侍弄侍弄花花草草。
“之前的宅子呢?”启寒走进去,发现里面的空间比想象的要大许多,看着应该是个四室的房子。
“拆了,包括你们家之前的那宅子。那一片都要拆了,要修路。”二月红走到饭厅给启寒倒了杯水。“你来长沙,你哥哥知道吗?”
启寒接过水杯,摇了摇头。“他现在也没空管我。再说了,我都多大的人了,他知不知道的又有什么关系?”
二月红一怔,淡然一笑。“嗐,我都忘了。谁让你这么些年也没啥变化的,老觉得你还小呢。来长沙,准备长住?”
启寒垂眸,盯着手里的水杯想了想。“差不多吧,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了。”
“来梨园帮忙吗?还是再帮你找别的活计?”
“明儿我给北京那边寄个信,让他们把我的一些证件邮寄过来。”说着,她抬头笑起来。“我这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去当个教书匠应该不成问题吧。”
二月红听罢,一拍大腿。“哎,是了。你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待在梨园真的是屈才了。那你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启寒低下头,思索片刻。“估计就得在您家多住段日子了。”说完,抬起头朝二月红笑了笑。
“这不算什么事儿。你平时要是有空啊,就来梨园看看,有没有好苗子。”
“我看?”启寒狐疑的看了眼二月红。“您这多尖的眼睛啊,找苗子还用我啊?”
“这些年有不少来梨园的娃娃,你也帮着看看。不过现下这年岁听戏的也不如以前多了,慢慢挑着吧,总会有那么一个合适的。”
启寒喝了一口水,端着杯子想着刚刚在梨园遇见的那几个孩子。“想找个有灵气的孩子确实不好找,今天在梨园的那几个小孩儿,听口音不像是湖南的,是逃难过来的?”
“是啊,这不前两年闹饥荒没办法啊,都坚持一路跑到长沙来了,总不能叫他饿死在这。”
多年前,二爷本不打算将唱戏的本领教给外来的小孩的,但是这些年走下来,梨园中外来的小孩反倒是只多不少。
“好,我帮您留意着。”启寒放下水杯。“借您纸笔用用吧,我给北京那边写封信给他们邮过去。在我找到工作之前,只能在您家讨扰了。”
二月红摆摆手。“有什么讨扰不讨扰的,以前你在我这住的还少了?放心住着吧,也算是有人陪我说说话。”
等北京回信的几天里,启寒就一直在梨园帮忙,没过多久就收到了从北京寄来了的一些证件还有钱。自己手上有了钱,也就不打算在二爷家打扰了。直接在学校附近的地方买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不算太大,只图以后上班方便。又拿上自己的身份证和毕业证去学校里应聘,学校领导一看是留学过的,也算是心满意足的让她留在了学校。她大学和留学时期一直主修历史,学校便也安排她教学历史。
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了两个月,最近这几天启寒总觉得身上不舒服,不是觉得头晕就是觉得浑身乏力。和她一个办公室的老师见她苍白的脸色,便提出替她代两节课,让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启寒点点头,觉得是该好好去看看了,最近课堂质量都下降不少。她和代课的老师交代了一下她的几个班级需要注意的东西,就请假去了医院。
不来医院还好,来医院一查就查出来一个大问题,她,怀孕了。
启寒攥着化验单愣愣的坐在诊室外面的椅子上。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化验单,却感觉自己像是不认识上面的字一样。但是急诊的医生刚刚说的话还回荡在脑海里。
拿开化验单,看了看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根本不敢相信现在自己正在孕育一个新生命。她当然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正因如此,那么这个孩子她要留下吗?她是纠结的。留下他,自己就要多一层与他的羁绊了,而且往后的日子肯定风言风语不断;不留下他,现在就是打掉他的最好时机,自己便可以完完全全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思来想去,她还是来到了妇产科门口。
她决定留下这个孩子,虽然还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母亲,还是一个单亲妈妈。不过以她现在条件来看,养育一个小孩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检查结束,启寒带着一大堆报告单去了梨园。今天是个演出日,不过二月红并不登台,所以她很容易的就进了梨园的大门。
她熟练的走去后台,看到二月红正在跟一个装扮好了的弟子说着什么,她便没有上前去打扰,直到二月红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她,招手让她过来。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学校没课?”
启寒摇摇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对二月红道:“二爷,借一步说话。”
二月红看着启寒手里拿着一堆纸,又看了看她有口难言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是遇到什么事。于是带她来到一间空的休息室。二月红拉开椅子坐下,问道:“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启寒咬了咬下唇,犹豫再三才开口说道:“我……怀孕了。”
“什么?!”二月红一脸震惊的看向启寒。“你说你怀孕了?怎么回事?”说完,拿了启寒手里的那几张纸,是一些孕检的报告单。“张启寒呐张启寒,你真是……”
看完单子,二月红指着启寒,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最后一拍大腿,叹出一口气来。
“你哥知道这事吗?嗐,我都多余问,你来长沙他都不知道。孩子他爹呢?谁家的混小子?”
启寒看着二月红,摇了摇头,没说话。
“你不说是什么意思啊?你这,总得有个说法吧。怎么,你打算自己养孩子?”
“对。我打算留下来,自己养。”启寒坚定了语气说道。
“糊涂哇!”二月红拍了拍身边的桌子。“你自己怎么养?你以为养孩子跟养小猫小狗似的?你一个尚未成亲的姑娘家,突然身边带个孩子,你叫别人怎么说你?你以后怎么办?”二月红起身将那些报告纸还给启寒手里。“照我说,你要留下这孩子,你最好回北京去,再怎么说佛爷那的人肯定能照顾好你,总比就在这强。你要还想留在长沙,你呀,趁早打了他。”
“二爷,这孩子我肯定要留下,但我也不会离开长沙。我哥那边,也希望您别告诉他,让我哥知道了,我怕连累了他。”
“你现在还担心他呢?你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二月红紧锁着眉头看向启寒,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这孩子的爹,是当年那个在长沙的小子?”说着,又拿起那几张报告仔细看了看。“两个月?是你从四川来的那时候?他在你哥的队伍里?你来长沙是因为他?”
二月红一连串的疑问让启寒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沉默半晌最后也只好点了点头。
“糊涂啊你……”二月红叹了口气,看启寒还是不想多说什么的样子,摇了摇头。
房间里只剩下外面传来的咿咿呀呀唱腔。二人沉默良久,二月红站起身问道:“真想好了?要留下?”
启寒抬起头看向二月红,眼神中满是坚定。“留下。”
“那你哥那边……真不说一声儿了?”
启寒摇头说道:“他们那且有的忙呢,还是别去打扰了。我来告诉您,只是怕以后,我要是有个万一,这孩子还得拜托您,送回北京去。”
二月红又长叹口气。“你自己想好就行……”说完,背着手走出门去。
启寒去桌子旁将那几张报告仔细折好放回包里,离开梨园,慢慢走去了江边。
这几天天气还是不错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江边的风虽说有些大,但吹在身上倒是暖暖的,不会觉得太凉。启寒走到一处停下脚步,江边的河堤应该是又修建过,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她看着向前的湘江水,思绪慢慢飘远。
那一年的长沙,天总是灰蒙蒙的,城外的枪炮声时不时就传进城里。而她却在兵荒马乱的那一年,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剖给了黑瞎子。
启寒长吁一口气,顺着江边走回家去。她现在已经不想去纠结留下这孩子到底是对是错了,因为孩子总是没错的。但她开始担心,自己能否顺利生下这孩子,能否成为一名合格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