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羽箭破空而过,狠狠刺进慕景白的身体。刹那间,鲜血染红白色的衣衫,如同海棠花瓣骤然绽放在阳光下浸没出惊骇的红色。
“子信?”慕景白茫然震惊,不可置信。
夏子信,怎么会是夏子信?
曾几何时,他们举杯对饮,共论人生;曾几何时,他们南城墙上,金兰如执。往事如烟,近景如幕,他纵然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在某个人的手里,却唯独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夏子信!
夏子信也惊住了,他没想到,慕景白竟然没有躲避,而他猜想中可能已经埋伏好的人,也没有出现。为什么会是这样?
这时,竹林里响起一个女子仓皇的呼叫声,“慕大哥!”
是林清秋!
夏子信惊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林清秋怎么会来,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慕景白被箭刺中的一瞬间,他也听到了声音,用力抬起头来,恍惚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焦急穿梭在碧翠深深的竹林里,拼命向他跑来。
也许是狂风太烈,也许是跑得太急,红衣女子的钗環被风吹落,三千青丝垂散身后,朦胧中如影如梦,绰绰约约。
梦儿,是梦儿吗?
他挣扎着想要看清女子的容颜,可剧痛却渐渐侵蚀了他的身体、模糊了他的双眼。
“慕大哥,不!”林清秋吓得脸色大变,跌跌撞撞扑过去。
夏子信呆了,为什么,为什么就算近在眼前,林清秋的眼睛里也没有他?她只看见了慕景白,只喊着他的名字,为什么,她竟将自己,当作了无物。
难道,他就这么不如慕景白吗!
“林清秋,你给我站住!”他忍不住一声怒喝。
“子信哥哥?”林清秋看见了夏子信手里的弓,一瞬间,立刻明白了些什么。
可她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夏子信快速从箭鞘中抽出一支箭,张弓搭弦对准慕景白,丝毫没有犹豫,倏地,又是一箭!
只听“呲”的一声,锋利的箭刃再一次射穿了慕景白的手臂,带着飞扬的血珠狠狠刺进一旁的竹截中。紧接着,便是“哗啦啦”一阵巨响,手腕粗的翠竹竟从中间折断,生生倒了下来。
“慕大哥!”
林清秋惊呼一声,奋不顾身扑向慕景白,用小小的身体,拼命将他护住。她已完全顾不上自己,她的心、她的灵魂、她的命都快要没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这沉重的断竹。
所幸,断竹并没有伤到她,只是叫竹叶扫了扫身上。
慕景白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一片朦胧的光线里,迎面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长发秋眸、墨眉朱唇,含泪的眼中带着坚韧与焦急。
是梦儿,是他心心念念的梦儿!
“咳!”过于激动的情绪,让慕景白心血翻涌。他重重咳了一声,鲜血溢出嘴角。
“慕大哥!”林清秋一把拥住慕景白的肩膀,眼泪不禁簌簌而下,“慕大哥,对不起,是我把你忘了,是我没能在一开始认出你,对不起,对不起。”
“梦儿,不怪你,是我……来迟了。”
“不,不,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那天在百月堂,我就觉得你无比熟悉,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从前一定认识你。慕大哥,我答应过你的,我会等你,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知道。”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林清秋的眼泪瞬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她扶着慕景白,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呜咽不止。
风将长发吹到了她的脸上,撩乱了她眼前的视线和绝美的容颜。
慕景白努力抬起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问她:“你……你认出未喜了吗?”
林清秋用力点了点头。
“我给她取的名字,你可喜欢?”
“喜欢,喜欢。”林清秋哭着,声音凄切,一字一哽咽,“慕大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慕景白颤抖着,努力笑道:“不,其实,是她……是她救了我。”
看到这样的笑容,林清秋禁不住哭出声来,再一次扑上去,将他抱得更紧,更紧。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夏子信的怒吼声:“林清秋,你给我放开,听见没有。你再靠近,本王立刻射下他的脑袋。一,二!”
夏子信粗暴地将箭搭在弦上,几乎失去理智一般地威胁着林清秋。
“不,不要!”
林清秋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起身张开双臂,挡在慕景白身前。
“子信哥哥,他是慕大哥,你忘了吗?你不要伤害他,你不要伤害他。”
可是,夏子信却无动于衷,他好像没有听见林清秋的话,他已然心意已决。
林清秋见他这样,急得声音也带了哭腔,摇头悲伤道:“子信哥哥,你把箭放下,你到底怎么了,你们是兄弟,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啊,从前的事你都忘了吗,永不背弃的誓言,还有南城结义,你也忘了吗?”
“我没忘!我什么都没忘,林清秋,是你忘了。”夏子信怒不可遏。
“你……你说什么?”林清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夏子信厉声道:“是你忘了!你忘了当年他都做过什么,忘了我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要不是他姓慕的编造下弥天大谎,害我父王背上反贼之名克死荒州,害我母亲悬梁在我眼前,我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林清秋,你太单纯了,你知不知道,你口口声声喊着的‘慕大哥’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他欺骗你、弃你于不顾,害得你差点死在车轮底下。而现在,他居然还有脸回来,还堂而皇之与你我二人相交,他凭什么,凭什么?”
“这些年,我受了那么多屈辱,一个叛王之子,当面被人鄙视,背后遭人唾骂,行事有人盯、动作有人制,活着连个囚犯还不如,全都是拜他所赐,你要我如何放过他?他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我在母亲灵前发过誓,这世上姓慕的我见一个杀一个,见十个杀十个,我定要用他慕氏之血,以祭父母在天之灵,不管是谁都休想拦我。”
七年了,夏子信终于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没错,他做了一个决定,既然慕景白不还手,他就成全他,他现在就要报仇,让他死在林清秋面前。
林清秋只觉全身发软,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你,你是说明王?”
难道,慕景白竟与明王之事有关?
这不可能,子信哥哥一定是弄错了,或许她不知真相如何,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慕大哥一直在尽心尽力帮助子信哥哥调查明王之事,他怎么可能是陷害明王的人?
“不,子信哥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这些日子,他不是一直都在帮你吗?”
“那都是他表演出来的计谋,他假意帮我,其实不过是在背后看我笑话。你可知,你爹把你留在凤凰湖,根本就不是为了躲开选秀,他已经将你许配给了慕景白。而这个阴险小人,却从来没有告诉你,他欺骗了你!”
“什么?”林清秋难以置信,转头看向慕景白。
慕景白也看向了林清秋,眼中,是说不出的复杂情感。
林清秋转过头来,坚定地向夏子信道:“慕大哥定是有什么苦衷,我相信他。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突然发生了什么,但是,你们为什么不能说清楚……”
夏子信打断道:“苦衷?就算他现在有苦衷,难道他当年把你一个人丢下也是苦衷?是他自己说要保护你、要照顾你,可是他做到了吗?他没有!当年他把你丢下,现在又害你晕倒,差点醒不过来,他这么欺骗你,你为什么还要相信他?”
“不,不是的。慕大哥没有害我,他从来都没有害过我,他一直,他一直都在保护我。”林清秋泣不成声。
可夏子信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早已怒不可遏,眼里尽是杀意,恨恨地咬牙道:“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清秋,你让开!”
“不,不!”林清秋倔强地摇头。
“你!”
忍无可忍的夏子信被气得全身发抖,他双眼通红青筋暴起。这丫头疯了不成,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护着慕景白,她可知自己要多努力才能拼命控制住不将他二人一起杀死的冲动。
“蠢蛋,你这么护着他,他也不可能感激你,他只会伤害你。”
“我宁愿他伤害我,我也不能让你伤害他。”
“你?林清秋,你真是疯了,你,你难道真的喜欢他、爱上他了?”
“是。我喜欢他,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他,就算我已经想不起他的样子,我做梦还是会梦见他。这些年,我把什么都忘记了,只有他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一直一直鼓励着我活下去。”
“住口!我不许你再说,滚开,滚开!”
“我不,夏子信,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我成全你!”夏子信突然手上一扬,愤怒的箭不受控制离弦而出,“咻”地一声,如一道闪电疾速飞了出去。
世界,静止了。
夏子信似乎有些发愣,一瞬之后,他突然回过神跌跌撞撞扑下马。
该死,他怎么能松手,他怎么能向清秋放箭?混蛋,混蛋,他明明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想伤害清秋的,他到底是怎么了,若是清秋当真死在他手里,他今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林清秋呆呆站在原地,无法做出一点反应,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不知从何而来,突然将她拉开。林清秋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一花,整个身体生生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林清秋愣住了。
正跑过来的夏子信,见到慕景白身上穿插的利箭,看着慕景白不住摇晃的颤抖身躯,他惊在了当场。
怎么可能,这个人竟然会为清秋挡下这一箭?他,竟能为了林清秋,做到这一步?
太好了,他终于杀了慕景白,终于杀了他!
可是,奇怪,他的脑中为什么只有一片空白,他为什么,为什么感受不到报仇的快感和雪恨的喜悦?怎么会这样?
忽然,他好像看到了那竹林之后,躺在地上的黑衣人。再看向慕景白的后背,除了箭,竟然还有两道血淋淋的伤口。难道,刚才那几匹马不是慕景白的人,难道是他弄错了?
刹那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心中的愤怒瞬间转为惊愕,他想要立即上前去,抓住慕景白,问一问他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早时一个字都不说?
可是,他的脚上却似有千斤重,一步也挪不了。
竹林里,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除了风起,只有云涌。
“轰隆”,一声惊雷骤然于天际间响起。
突地,夏子信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的耳里突然传来一阵阵“嗡嗡”的闷响,同时伴随着一些模糊的、零星的记忆画面,一闪一现浮动在他的眼前。
这是什么记忆?他怎么会生出这些奇怪的记忆?从前分明没有的。
短短的闪现之后,夏子信猛然抬头,瞪大眼睛死死盯住前方。这个背影好熟悉,眼前的这一幕,他竟然好像在哪里见过,好像在什么时候,有一个人也曾这样将他救下,替他挡下过利箭,还为了他与人搏斗,浴血厮杀……
错了,错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弄错了。
“夏子信,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先死!”忽地,一个遥远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浮到他的脑中。
这是怎么回事?夏子信用力按住额头,脑袋不住嗡嗡作响。
“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先死!”
“不会让你先死……”
不断重复的声音响彻在夏子信耳畔,穿过云层、穿过时间、带着清俊少年的声线从七年前飞越而至,唤醒出他沉睡已久的往昔记忆。
不,这不是真的。
夏子信的瞳孔开始不住颤抖,不知不觉,泪水夺眶而出。怎么会,怎么会?
苍天,他到底做了什么?
看着那血淋淋的身影,他开始害怕,开始自我怀疑,他拼命摇头,满心愤怒,想要把视线挪开,却发现自己压根没有一点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前方,如同着了魔一般。他好像记错了什么,好像连记忆也骗了他,他动不了,迈不开腿,他懦弱无能、胆小如鼠,连林清秋都不如。
他——根本就丧失了向前迈步的勇气!
慕景白却好像感觉到了夏子信的靠近,他撑着最后的力气,唤了一声,“子信。”
夏子信愣愣站着,想要回答,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线。
慕景白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了那一枚“东宫玉牌”,他缓缓伸出手,想要还给夏子信。
“子信,谢……谢谢你的玉佩,让我……让我找到了梦儿。你说得对,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慕景白呢喃着,眼前的光线渐渐变暗。
他慢慢抬头,望向了天空。夏子信说的没错,他此生做错了太多的事,他不该离开,也不该回来;他不该出现在涼都,更不该与他们相遇。如果,他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死去,那么,那个人,只能是他自己。
竹林沙沙,风声凌乱,白色的身影缓缓倒了下去。
“不,不。慕大哥,不!”
林清秋哭得撕心裂肺,夏子信也再无力支撑,狠狠跪倒在地。
天空乌云盖顶,地上四面来风。小竹林里,狂风吹散了落叶,吹散了林中的鸟雀,吹散春末最后的一缕清凉,似乎,也吹散了那些过去的恩恩怨怨。
在最后的视线里,慕景白好像看到了夏子信,他好像又回到了初来皇城的那一天,那时的太阳很大,那时的涼都满城繁花,那时的世界花好月圆,那时的三人都还是少年……
他何其有幸,在最平凡的岁月里邂逅了梦儿与子信,与他们一起同游花朝,结伴为友,不负天地岁月矣。他多想告诉他们,能与他们相识,是他此生中最快乐的事,他从来没有背弃过当初的誓言,也从来没有将他们忘记!
耳边,又回响起那时少年清澈的声音:“我慕景白,我夏子信,今日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死与共,永不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