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 锚点

    ***

    梦魇的光怪陆离没能如贝鲁西斯所愿,在他回到营地后施舍几分怜悯。狭小的空间反成了这生根于想象和现实夹缝里的荒诞,最好的饲料。贝鲁西斯张皇四顾,仿佛那团吃人的灰雾随时能凝实,并像吞掉残躯般吞掉他。

    他屡次撩开门帘有屡次合上。他想过求助,但他不敢求助、不能求助。阿尔法动真的杀意还历历在目,他手下躁动的纯血只会比他更凶狠。而那些拥戴贝鲁西斯他本人的、神的虔诚信徒们,他们视他为希望,他是他们的砥柱。砥柱不能先行倒塌。

    时至今日他终于理会睡梦中的声音颇有深意的一句“先驱是孤独的”。他无人可求、无人可靠,仅有他自己。

    贝鲁西斯无助得抱住自己,双腿蜷曲,头埋于膝间。他打小便喜欢这个姿势。在孤儿院,在收容所,在诸多记得请、记不清的潮湿阴暗角落,在大人们不迭的斥责和怒骂里,他总会这样蜷起小小的自己,缩在无人问的角落,唯独这背抵的冷硬墙面和掌心的自己能给他些微的安全感。

    但凡事都有例外。这一次即是那个例外。

    看不见的灰雾无处不在,狞笑的嘴脸藏在雾气最深处,对他的一举一动做出恶意而侮辱的反馈。他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想象每一次牵唇的讥笑、斜睨的轻蔑、挑眉的不屑,就如同他曾无数次亲历的那样。

    不幸的人总不惮以最深的恶意刺激同样不幸的可怜虫,仿佛他人的“更不幸”能令他好过些。

    贝鲁西斯抱着自己的双臂越发难以收拢,他不得不不时得挥舞他们以驱散恼人的雾气。但铺天盖地牢牢将他包裹的雾是驱不尽的。会告罄的只有他那根可怜的、在崩溃边缘试探的神经。

    “不要过来……求求你们……我说,不要过来!”

    贝鲁西斯喊了半途的嘶鸣堵死在喉头。倒没有谁真在此刻跨入他的营帐制止。不过是来自阿尔法的死亡威胁在他即将再度跨过红线时,敲响了本能的警钟。上一次,阿尔法的拳头没有砸到他的脸上把他砸个稀巴烂。这一次呢?这一次又是否还会有伽马或是另一个纯血适时出现?贝鲁西斯不敢赌。他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灰雾里的嘲笑,阿尔法如看死物的冷漠,交替着侵蚀贝鲁西斯所剩不多的理智。冷汗爬满了他的额头。

    他快坚持不住了。

    贝鲁西斯的躯体不受控制得软塌,就像溺水的人终于脱力、被水漩卷着沉沦。倒下的手臂撞到了外衣。

    那是一件有些岁月的衣服,但被保存得很好,看起来不如它的历史古旧。那是他最喜欢的带教老师送他的礼物。收容所的孩子没有生日的说法,就像孤儿院的孩子不记得从来,所谓生日即入院的那一天。只是这入院日对旁人来说无足轻重,难得有人肯费心思记忆。

    衣兜里有什么坚硬的磕得他手腕疼。他素来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礼物,断不会冒着弄伤衣物将坚硬物什如此草率收纳。

    贝鲁西斯拼着最后的气力把发颤的手探入衣兜。他摸到一块圆形金属。不那么规整的圆形,像是受过大力挤压,轻微变形。但这并不妨碍贝鲁西斯辨识的轮廓——以及纹路。

    这块变形的金属是个纪念币。纪念币上的图案是只振翅欲飞的蝙蝠。

    ***

    蝙蝠硕大的翼展在这一刻化若有形,绵延不知几千万里。遮天蔽地的黑羽每一次扑棱,都伴随着哀嚎此起彼伏。如影随形的灰雾、狞笑、死气,被驱赶着聚拢至一角。张狂的气焰在被驱尽保护层后瑟瑟发抖,弄人的恶意在大势已去后跪地求饶。

    欺侮人的受不得欺侮,眼巴巴渴求着心软的傻小子说句好话。

    心怀善念的神引者未想过赶尽杀绝,但除秽的蝙蝠不打算放过审时的邪念。最后一次从天际压到地面的振翅,须臾掸灭挤作一堆的邪恶。险些将贝鲁西斯压垮的恶意就这样轻飘飘得烟散,轻易得叫人不敢置信。

    灰雾褪尽的世界,又见天光倾泻,在这无星无月的暗夜,胜似白昼。

    这是一道不起眼的光,更是一道晃眼的光,这柱光的名字叫“希望”。那些条无望挣扎的迷途,那些次欲言放弃的重复,在此地、浸注希望的歇脚点,也不再了无意义。

    陌生的记忆盘旋在脑海似曾熟识。贝鲁西斯透过虚无中的眼睛——不知谁人的眼睛——看见一轮蝙蝠影廓照进躁动的夜,钉入人头攒动的游乐园,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强光或有尽头,但蝙蝠的虚影不受限制,在那并不安全也缺正义的城市之中注入一针定心。

    那并不温驯也非良善的飞禽却是多少人安眠的保障。

    贝鲁西斯在若有实质的光影背面望见霓虹渐错的纷乱,那里有旋转的木马和直起直落的云霄飞车。音乐和欢呼之下,有人在嬉闹,有人在讲不胜明了的寓意交错。时光的剪影随记忆渐远而模糊,而贯穿岁月直击人心的始终不过天上的光幕、一眼的透彻和另一眼的哀远搭建起的片刻平和。

    记忆那样真切,真切得恍如亲历。可他从未离开过收容所,也未去过游乐园,因何会有这近乎荒诞的熟悉,熟悉到悲切。

    贝鲁西斯冥思苦想。

    他的视线穿越时间,魂体跨过空间,和数百个身影一起停驻在强光灯前。

    灯光开启,人群欢呼,哪怕不远的街面还有飞车党横冲直撞、小偷乱窜逃逸,海边的鸣笛仍混着惨叫、夜的寂静掩盖不了枪声和硝烟……即便如此,正因如此,此刻,这座巨型蝙蝠灯前,人们满怀期待和信心。他是这个城市重燃的希望。

    黑漆漆的面具留给人妄想的同时也带来恐惧,而恐惧是威慑罪恶最有效的起始式。但这并不是一张徒留恐怖的脸。恶徒畏惧着他,良民渴求着他。他们在这张面具上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黑夜里的彷徨,和也曾渴望的英雄梦;看见了动画电影里的英雄除恶,和现实中的无能为力。那张面具是千万人可望不可求的集合,而现在有一个人把它变成了真实。

    这是一个无名的英雄,亦是哥谭本身,曾只在想象中的哥谭。

    “天佑哥谭”和“天佑蝙蝠侠”的口号被数百人山呼,咆哮在人心的热烈、盘桓在空旷地的气势,构出一幅壮观的盛景,叫人心口久久不能平静。

    贝鲁西斯也正高亢喊着“哥谭蝙蝠侠”,仿佛自己是人群中的一员,纵然此时他的身边空无一人。待回过神来,他已热泪盈眶。

    蝙蝠侠的名号他也曾听闻,只是一个了无瓜葛的陌生人,为何能让他升起蓦然的斗志和哀伤?

    他到底是谁?这枚纪念币又从何而来?哥谭只是想起,又隐约叫人抵触而追念?

    他以为他心静如水,就如一个先知、一个引路人该是那般。到头来原是他在自欺欺人。

    ***

    没有画面的监控不是合格的监控。

    迈尔伯特和华尼托眼前的监控很高级,自然不可能没有画面。两个九头蛇的高层窝在舒适的监控室里,喝着咖啡,用着点心,一如寻常人家的茶闲饭后,看着阿尔法一拳令贝鲁西斯萌生退意、看着他如幼兽惶惶而无措、直到——看着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变了形的蝙蝠纪念币。

    华尼托略微睁大了眼睛,端在手里的咖啡杯也在不经意间放下。她当然记得这一枚纪念币,更忘不了是它背后恍如隔世的温馨。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又或者她和他之间从来亘隔着那一线切割明暗、如跨山海的不可逾越。

    人间和炼狱本是泾渭分明。

    迈尔伯特笑意盈盈,带着些许明知故问:“我的礼物,你还喜欢吗?”

    何止是喜欢。可惜越是喜欢的越是不可得。

    “你该问的不是我。”

    “或许吧。”迈尔伯特不置可否,“人可真是奇怪,所谓信念可以是肩披星条旗、立于万万人前的大义,也可以是小小一枚、用力一捏就会变形的金属币。你看那个孩子,他的迷茫、怯懦在触及蝙蝠双翼的刹那变得坚定,即使他仍眼含泪水。”

    华尼托的眼里也终于有了点笑意:“哪怕那本该是叫人心生畏惧的动物。”

    “有些人投身黑暗,却为所有人带来光明。”迈尔伯特给了华尼托一个遥控装置,“虽然终你我一生都难成这番伟大,但也不必介怀心向神往。”

    华尼托没有问遥控的终端在何处、有甚影响,或许是早有猜测。“即便这并不是他们渴求的光明。”

    “太端方的正义凛然杀不死阴沟里的老鼠,这道理不会有人比你、比我更晓得。”而蝙蝠恰恰行得太正,走得太直。迈尔伯特瞅着华尼托从容收下遥控,“我本以为你会活成他想要的模样,可你从没想过迎合。也是,这才是我熟识的华尼托。只是寄愿太美好,现实很残忍,这个才从梦中醒来的孩子,在热忱和冲动褪去之后,果真能扛起现实的重担吗?我不敢断言。”

    “成是为奇迹,败不过必然。”华尼托笑容浅淡,“你我见过太多悲剧,又何不为那或可的惊鸿一瞥,放手一搏。”

    兴许这一次在冬日战士身上初见端倪的奇迹,终能完成一段圆满的循环。

    “有人在雾中迷失,有人在探寻中拨开迷障,确实是一段佳话。”迈尔伯特顿了一顿,“但愿我能见证这一段佳话。”

    最末的佳话,而后死而无憾。

    迈尔伯特未言明的终局,华尼托似了然:“我不会阻你。”

    监控画面中的天际泛起鱼肚白,贝鲁西斯维持着撩开门帘的姿势,立在风刀中,凝望破晓。残余的夜色里,日光尚不能目击,可随着墨色渐淡、魑魅匿迹,他哭肿的眼里也漫开亮眼的坚定,名为希望的坚定。

    迈尔伯特和华尼托隔着显示屏与贝鲁西斯一道看这天光破晓。他们曾也见证过无数次日升月落,早已熟视无睹的场景却多了些许新意。

    “你看,天亮了。”迈尔伯特轻声说。

    天,总有亮彻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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