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陈年

    ***

    一切始于十五年前的那天。

    年轻的迈克尔·麦考伊没有等来相约去咖啡馆的恋人,却等来了怀特·斯拉斯基。迈克尔的脸色立马垮了。和这位曾经敬如亲父的师长前辈间的关系近来愈发不遂人意。后者几次三番的阻挠,两人间日益频繁的不欢而散,都使得曾经紧密关系摇摇欲坠。

    没有哪个热恋中的年轻人受得了一直在泼冷水的老人。哪怕时间总在到头来证明着经验的慧眼。

    迈克尔悻悻问:“你怎么来了?”那是九头蛇封闭基地工作人员不可多得的假期。他为这一天计划了数月。他发誓他会想狠揍怀特一顿,若后者真如他所猜想的那样利用职权拦下了卡伊纳。哪怕心里的一角知道,论武艺,自己从不是怀特的对手。

    但斯拉斯基没有像以往任何一次摆出父辈敦敦教导的脸谱。他的神情很严肃,严肃到让迈克尔生畏。怀特停在他一步半之外,用压低的嗓音说:“卡伊纳·卡因可西死了,我杀的。时间不多了。到他们发现,不会过太久。现在听我说。”

    迈克尔只觉脑子里轰一下炸开,像被点了一把火。那种感觉和被人硬生生撕开伤疤的今天很像,唯独当时更年轻的他更不晓得应付之道。

    听他说,怎么可能听得进。迈克尔的全部脑容量已被“她死了”三字占据。

    怀特也年轻过,懂得生别离的滋味这种年纪最是消受不起。何况,一腔真心错付了执你如棋的骗局高手。他看得出来迈克尔扭头要走,要闹别扭要发疯,所以更只能把他锢在门廊下的那片阴影、监控的死角。

    他说:“卡伊纳是九头蛇的高级特工,任务是接近你和同期的新成员。卧底截获了神盾局通讯,得知我们预备增派人手,她就是对应措施。卧底埋得比我们原以为要深,本是有理由怀疑,现在是能笃定他们查到了我身上。我屡次提点你提防于她,你怪我没有证据疑心病发作。不是没有证据,只是不能分享给你。而今却也无所谓了。”

    如果迈克尔那时有学院里一半的认真,就该辩出怀特话里有话。可他没有,他在气头上。再忆起,老怀特从找到他开始,就在慢慢得托诸后事。

    怀特给了迈克尔一个小信封,里面有照片也有撕下的记事本。照片里的卡伊纳没有迈克尔熟悉的甜甜笑意,面容很冷,眼神很冰。她穿着黑衣,各式各样的黑衣,出现在高安全级别区域,身边围着毕恭毕敬的保镖——是她和迈克尔的地位进不了的区域,享受不到的待遇。更毋需提札记,里面的很多内容,迈克尔闻所未闻。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信封还给了怀特,后来听说他回屋烧的。炉火里还能翻出粉末。用了迈克尔很长一段时间才想明白,老前辈是故意那样做。也不全怪他,那段时间里他很消沉,接踵的打击几乎把他压垮,却没有任何地方、任何人可以诉说。

    都是后话。当时怀特嘱咐了迈克尔一清单的待办事项,被狠狠伤到的迈克尔已失去了反抗的气力和精神,叫做什么都好。说是清单,其实是“记忆清单”。怀特递给他的纸在三分钟后收回,用打火机当场点燃了。不留线索,是他们这行的底线。

    迈克尔木然记住、机械得待要施行,怀特忽叫住转身欲走的他,“都是大人了,以后要会自己编清单,要分得清顺序。”

    他点了点头,还没迈开步子,怀特又说:“知道你不好受,现在的你听来也可能是废话——但没什么是捱一捱、捱不过去的。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坚强。未来的路还很长,不管走多远,希望你都能守住学院里那个叫我刮目的你自己。算来这一行也没太多不寻常,和别行别业同样道理,见多了、经验足了,也就手到擒来。独不动情一条,不好学。不是说不能动情,是若能不动情,你的路会好走很多。”

    那时的他怎么回答?他说:“若没有情,我和那些冷血杀手又有何区别。”他还念着和他浓情蜜意的卡伊纳,不明白朝朝夕夕的美好怎么可以都是假的。

    怀特短暂笑了一下,有无奈也有纵容。他终究第三次叫住那时快要走到路尽头的迈克尔,“你很好,年轻人。我喜欢你这种打不败的朝气蓬勃。愿你这一生能一直这般走下去。不要停,不要回头,不要让往事绊住你追寻幸福的步伐——过去属于死神,而未来属于你。”

    三次被叫停的迈克尔在路的尽头、暖春艳阳里对怀特挥了挥手,没有留恋得离开。迎着日光为他送行的老人却长久逗留,眺望水泥地上已找不着的残影。沐浴在阳光下并不挺拔的身影镀上了金光,年迈模糊的瞳孔也瞳孔也蔓上红日般永不减的温暖。

    那时的迈克尔并不知道,这是他和老怀特间的最后一次私人会面。

    ***

    再见到老怀特是在设施里的休息区,叫人叹为观止的人工湖。

    黑压压的人围着。他是被同僚叫去,说有重大事件。来之前他想过会见到怀特,但没想到在人群正中间。老人的视线掠过他,同陌生人无异。迈克尔却开始发颤,无可抑制的。空前的大阵仗,尊师的站位,故作的不相认,这些都指向了什么,他不敢去想、不能去想。

    不是说做好了清单上的事就会无碍,不是说安排妥当了一切?若这就是恩师口中的解决方案,他宁可不要。迈克尔从未像那一刻一样清醒过,也从未像那一刻一样痛很自己。恨自己不听劝,恨自己一意孤行,恨自己被情爱冲昏头脑,恨自己一度想同恩师决裂。直到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回味过来,早间的一步三叫留,是含蓄而克制的告别。要是他能多用心,要是他能多问问,是不是还能听到恩师更细致的嘱托、更动情的忠言?

    胸腔有一股钝痛,却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他恨自己,更恨该死的身份和肩上卸不下的胆子,恨到这一刻都不能快意一把,生死罔顾。不只是他和他的命,不只是两人的危亡,容不得他稚气。

    怀特说九头蛇的卧底埋得比原以为更深。他所不知道的是,九头蛇对他本人的了解也比他们以为得更多。他以为安排好了一切正准备慷慨赴死,却没想到内务部领来了他的女儿——那个九头蛇不该知道存在的孩子,连迈克尔都未听闻过的、被隐藏起来的孩子。

    时钟刚好做过整点,响彻的钟声像极灰姑娘的午夜十二点,是魔法告罄的标志,也是他一败涂地的证明。

    卡伊纳的上司伊格尼斯捉着孩子被捆缚的臂膀,问他,“你认识嘛?据说是你的女儿。我想他们搞错了,你的档案上清清楚楚写着未婚,在场的同僚可以证明你品行端正没有情妇。”

    被抓的女孩一遍遍哭喊着“对不起”和“我不认识他”,被特工看押住的怀特沉默着凝视、眼眶猩红。七步。仅仅七步,他和她的距离,却是终此一生都无法再逾越。

    怀特·斯拉斯基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年。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负隅顽抗,都无关紧要了。人群中的父女上演着拙劣的互不相识,人群外的迈克尔感觉心脏被狠狠抽击。窒息般的绞痛一波一波在袭击,理智却清醒得在告诫,那不过一个开头。

    那个绿草如茵的春日下午,伊格尼斯站在高岗上、柳荫下,温柔也残忍得宣告,“我想也是,你们互不相识。我们的好员工怎么会认得神盾局奸细的小畜生。神盾局的奸细,我们知道你们的总人数。只要你们都走上来,我就放过这个小女孩。毕竟实验组豢养的乌鸦饿了很久。”

    他比了个手势,黑衣劲装蒙面的行动队员把女孩绑到柱子上,用迈克尔从没见过的又尖又细的利刀,从上往下,一刀一刀、一处一处得生生解剖,当着老怀特的面,就在他被绑走的那把木椅的十五步外。

    迈克尔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血腥压了一地绿草,乌鸦啼盖过莺飞的下午,和那本该风和日丽的画卷中泣不成声的老怀特、以及没叫过一声“爸爸”的女孩。

    *

    那时的冲击震撼太强烈,以致于迈克尔忘记去想、忘记去问,即使残酷处决了怀特,怎会没有追查到他的身上?卡伊纳的死或许断了线索,但迈克尔自问和她相处的那段时日并没有多么谨小慎微。依老辣特工的眼光又抓到蛛丝马迹大约不会很少。既然九头蛇卧底埋得那样深。

    问题也就出在埋得太深的那名九头蛇卧底那儿。神盾局内拥有得以接触怀特身份信息的权限之人有限,九头蛇的大招是致命打击却也同时冒下自损的风险。尤其在斯拉斯基的备用计划奏效,神盾局确认九头蛇并不知情才被处决的卧底代号27,怀疑范围进一步在缩小。

    九头蛇一方面忙于自保,一方面怀特的备用计划里接近暴露也身患绝症的72号自愿牺牲,顺藤摸瓜、拔草除根的企划也便草草收尾。

    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当时九头蛇高层权力更迭争夺不休,至玛尔斯接管法布斯一统大局之前,情报单元的主要任务都聚焦在监视对视、保护现任卧底之上。分不出太多闲情和人力去与神盾局作过于深入的新纠缠。

    迈克尔的得逃一死是侥幸也是人力所致。

    ***

    审讯室的白炽灯晃晃如明日,迈克尔立于其下,一时难分回忆与现实。他的背脊不再挺拔,身形也如当年的老怀特一息苍老十数。纵横泪光下,他是否又想起当年咫尺天涯的父女,忆起说不出口的苦、撕心裂肺的痛。

    迈克尔·麦卡伊低低苦笑,“你说的对,我是个懦夫,没别的本领只会害人。他的女儿因我而死,死因却是一句可笑的杀鸡儆猴。”而后他推门走了,懒得去管一地狼藉,更不想理会周遭人的视线、想一句他们会如何想他。

    杰克·安博路修动了动嘴唇,最终一语不发;监控室里的人远望着,想不出一句安慰。没有人能安慰他积郁十五年的苦涩。

    多么可笑的杀鸡儆猴,成了多少人心中不灭的痛楚。

    没有人留意捅破这层往事面纱的始作俑者莱纳也在苦笑。即便察觉,大抵亦不解她所笑为何。迈克尔·麦卡伊只说对了一半:是杀鸡儆猴,但儆的那只猴不是他。九头蛇从不会也懒于用一个卧底的惨烈去警醒另一个、另一些同党。起码不是大庭广众,起码不是这种方式。

    过于极端的手段只会适得其反,令本各为其主的人联手团结。

    他们恐怕料不到,情报单元为那次肆意花费多少余心收拾残局。被威胁的卧底不意外得联合,行动能力远高出对他们的评估,也险些坏了大生意。九头蛇或许是正派眼里的大反派,但他们首先是商人。商人不作赔本买卖,更不会为损敌一千而甘愿自损八百。

    一个卧底没有那样大的价值,不值得这么大的代价。

    莱纳很清楚但她没有说,心想让那个无端惨死的老人和爱女留下最后一点尊严也好。

    *

    审讯室里白晃晃的灯确实易叫人模糊成那日刺眼的正阳。

    横贯数小时的解剖喂食下的血腥气稠密得在隔开一段路的实验楼里都能闻到。那时还太年轻的小姑娘被人抱坐在开了条缝的露台上,在顶楼的“贵宾包厢”里和从不穿白大褂的贵宾围观。身上那件有些宽大的白衣服,沿着窗台垂落,身边的人有一下没一下把玩下摆。

    一路而上,到处是干呕的声音。不远处的人工湖畔更是如此。连资历稍浅的行动队员都压不下恶心和反胃。除了血的腥甜,空气里还弥漫着呕吐物的恶臭。

    而窗台上的小女孩只是轻轻得皱起眉。

    身边西装笔挺有些年纪的男人,问她,“不好看么?”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一件新买来的玩具。

    “好看?”小女孩收回视线,转向男人,目露诧异,“你怕是吃错了药才会觉得这好看。”

    男人眯起眼睛,“哦?”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危险的前兆。比方他身后寥寥几个同样西服笔挺的人。

    小女孩没有看见,又或者看见了也不懂甚至不在意。她拽着男人的袖子要他去看窗外。没什么气力的她其实本拽不动男人,但他还是配合得倚向窗边,顺着她指尖眺望。她指着拿刀的行动队员,“他显然没有认真听解剖课。下刀的位置不对,解剖的也不好,坑坑洼洼。这是门艺术,讲究绝对对称,你看他弄成了什么模样?这里往左偏了三寸,那儿向□□了五寸,实在是……”

    男人失笑得收回身子,也不在意眼前的小女孩仍在滔滔不绝。他比了个手势,朝前动了半步的随行者俱又退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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