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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坐在地的迈克尔单手掩着面,好像如此便能与世隔绝,如此便能抛下一生荒唐。像有什么堵在心里,想哭却哭不出。大约是断裂的碎片涌进泪腺呼吸道,难受得越紧,越发无能为力。
他曾轰轰烈烈的初恋和唯一,近五年的爱情长跑被告知梦一场时的天翻地覆有谁来理解。他的导师说做正确的事,然后以惨烈牺牲来证道;他的同辈说间谍这一生太多身不由己,然后一传十百称道27号铁打的坚毅。有谁问过他也痛彻心扉,有谁拍拍他肩膀说一句“你也不容易,由我做后盾”。
没有人。直到他把心碎咽成恨意、将恐惧当作求生,也没有一个人来当他的支援。他被迫在空无一人、难辨方向的地底摸索前行,拖着被迫传承、过于刚直的爱和正义举步维艰。导师说“不要停,不要回头”,可被枷锁扣着、负重压着,还如何停留、如何回头。他只能往前走,机械地往前走,只有这样才勉强不被拖垮。
可在他单方面以绝无挽回的方式同初恋分手的十五年后,有人告诉他,他曾倚赖为生命、寄托成信仰的爱情不只是他幻想;有人告诉他,那些曾阻碍在他和他痛恨了大半生、一度很喜欢之间的人都错了,他却并没有十五年前以为的欣喜若狂、十五年前以为的释怀。
迟到了十五年的得知,终究太迟。他在爱与恨的记忆沉浮挣扎十五年,早已是记忆里的困兽,脱不开自加束缚的那张网。
十五年后的迈克尔·麦考伊其实已记不请卡伊纳的面容,也不再有任何关乎她的文字、影像、记录。可她的名字,三个字眼组成的特殊回响,还仍固执停留在心尖。
年轻的克里斯托弗看不得迈克尔的这般颓唐。他想象中的27号该是永远自信满满、目光坚毅,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丛山一样的威严。根深已久的相信,即便在真相彻底剖开面前的这一天,都没能够撼动。
他向着科林与莱纳迈出一步,怒目圆瞪,“巴克斯维前辈,你怎么反也帮着她诋毁迈克尔前辈?你个可怜又可悲的九头蛇研究员,靠一堆瓶瓶罐罐摆弄出的活死人满足贫瘠幻想的残破灵魂,你不过见不得旁人功成身退毫发无伤,抓住一点细枝末节就要夸张、编派、扭曲、放大。你理解不了的别人勤勤恳恳、按部就班便能得偿所愿,而你耗费心机依旧事事难成,我告诉你恰恰就因为你心胸狭隘!
“也只有你这样心胸狭隘的小人才会连感情都要拿来说事。我问你,那个什么卡伊纳要真心喜欢前辈,怎么就不能为了前辈弃暗从明?偏设下有的没的来佯作成全,说得多动听,却连为爱而活的一点勇气都拿不出来,何谈真心?分明是别有企图的假情假意,被你们断章取义得活像那么回事。
“审讯室里这些前辈不让细究的你的恋人,想来也是同样道理——本不存在的情情爱爱,多问无益。左右是个冤大头的富豪被你看中钱款、资源、人脉、交际,用尽一番心思接近,目的成后甩手走人,留下那傻子伤心透顶。你不问自己要不要脸,反倒这里揪着前辈不放。”
年轻人的不吐不快终于得偿所愿,没有一个人开口阻断,哪怕他口口声声将布鲁斯贬斥得一文不值。大约是想看她反应,看她还有无最后一点的真心良知。
她没有太多反应,和他们料想一致。或许是不曾在意,或许仅是同样的话听得太多。她很冷静也够冷漠得说:“没有谁离开谁就不能过一生。”最多不过此一生再难完整。后面的半句她没有说。
每一个曾在审讯室呆过的人都知道,露出的每一个弱点都将被紧捉不放。年轻的特工或许有一点没有说错,感情的问题不能被随意拿来说事,因为一不留神就该溃不成军。这样的弱点,留给每个夜深人静后的自己,便足够了。
没有谁离开谁就不能过一生,有些人值得更好,而伤痛便由另一些人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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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比这更可悲的,是被定义作恶人的便不配再有爱与被爱的权利。
莱纳在科林投来的一瞥里看到了曾相熟的悲哀——在十五年前,卡伊纳身首异处的那栋小屋。他一直是念旧的人,她在想他是否又忆起了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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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的那个春日,还很年轻的莱纳跟随法医团队收验尸身。法医、解剖在她当时成百上千的兴趣表里占据一席之地,那人便由着她做了法医室的常客。她学什么都很快,取证一类的基础也就很快让她无聊。和法医代表确认了解剖时间的她先一步离开,在卡伊纳那栋警戒下的小楼外不意碰见了科林。
那天他不当值,她记得。
他三步作两步追上尚在点头致意的她,伴着她沿那弯柳荫绕小屋一圈圈得逛。按他说,当值的E组收到紧急任命,待命的他们和守卫B组便领了调令来此。弄明白E组的额外任务没有费任何人太多时间,弄明白的那刻成了多少人的梦魇。
俱是后话,却谈不上出人意料。寻常的现场警备,何必动用快速反应,多多少少嗅出的猫腻倒无太多人放在心上。想着左右不过又一次的借题发挥。唯一的骚动是围绕着哪个混账竟对也算美艳榜上佼佼的卡伊纳,痛下杀手。
那时的科林顶着半边全然能医治的死皮问她,卡伊纳如何而亡。他与她心知肚明,九头蛇或许会放任无足轻重的继任卧底夹缝里求生、用他或将建立的所谓功勋干扰视听,而对一个上主张放过卧底、动了真情的特工便是另一码事。能逃一死并不意味活罪能免,卡伊纳却明目张胆给了迈克尔一条生路。
她说:“行刑式的处决。死因是颈动脉割裂,刃口宽约3厘米,行凶者似乎费了番功夫去淘你们的标配匕首。从伤口深度来看,应属一击毙命。下手的人没有犹豫、决心很重。她在死后被斩首——新仇旧怨,他大概实在看不得她一个妖艳间谍险些毁了他最疼的学生。”
还没有解剖,其实本不必解剖,这栋小屋里里外外稍有些地位的人都明镜似得知晓。就像卡伊纳明知难逃一死也一心求死,渴望以另一种形式的刻骨铭心被永远铭记,但大抵没料想会以这种惨死结束一生。签下无字判决书的高层同样不可能料到。自己的特工会被这般亵渎。
科林默然半晌,坏死的半边脸上似也浮出沉郁的悲伤。那日天光晴好,碧空无云,一缕缕金光绕过柳丝莺啼落在青草地上,是孩童时渴望追逐的春和景明。一年年春去冬来,从不为世事所挂累。他终道,所有感概俱化此一句淡淡,“也许等他知道真相,就会痛恨自己下手太快。”心中却不敢肯定——当被正义蒙蔽双眼,几无可能摘下有色镜片。
她却说:“即便所有证据呈现,他们依旧会怀疑她别有所图。”说出他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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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目光再会,科林知道十五前的他们说对了。对得有多无力。十五年前仅十二岁的莱纳都看穿的道理,十五年后、那些自诩捍卫公道一生之人却仍不能解。
年轻的探员还在怒不可遏,连正义的好伙伴美国队长都加入质疑,“若这便是你一路辜负真心相待之人的解释,未免太叫人心寒。”而她甚至不能理解他们的无名业火缘何而来。
科林捕捉到那句“一路”而落入沉思,克里斯托弗探员仍在喋喋不休,“不错,是你们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却归咎旁人不爱、不听、不关心。一心沉沦在愤世嫉俗与恨意之中,看待万事万物目光自然偏颇,又怎会理解爱和包容、放手与成全。活在自私自利中怨天尤人,嗟叹人生乏于选择,却意识不到人生的路从不只一条,正义与光明大道不是自然铺成、而来自于每一次的割舍和选择。”
莱纳望着科林,科林看着莱纳,不约在想,那时的卡伊纳以死赠别可是念着恨和爱同样深刻却比爱更易放下、念着要他记住自己的同时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可她错了,大多数人都错了,恨并不比爱好放下,它向一柄高悬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提醒着此一生的使命。
但说着正义与选择的人又何曾想过,留给每一个人的选项从不平等。他到底太年轻,过得太顺畅。
莱纳难敌一笑,科林摇着头说:“你所谓的正义和选择,也仅对于正义中生长之人而言。”沐浴阳光下的孩子不会明白,对另一些人而言更首要的是活下去。仅是活下去。然后才能有闲情谈论理想与追求、抱负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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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些年你过得还否愉快?在神盾局的庇护下,没有了死亡和暗算的阴影,可也能饱饭三餐、可也能抛下提防?”沉默的迈克尔不再沉默,看着科林的双眼一字一顿。他的眼神其实很好理解,他们能看出来他在想若当时能救走卡伊纳、她是否也将平稳度一生。
科林笑笑,没有作答。
他或许幸运得到庇护,但他想要的从来是庇护对坐太年轻的女孩不再为那些鬼蜮伎俩所累。这些年过得有多平稳,就有多厌恶。不该是他衣食无忧、不该是他再无阴影。他是暗算里长大、死亡中消磨的刺客,谈不上喜欢与厌弃的生活却是早不以为奇的日常。27号所说的或许诱人,却在很早以前已吸引不了他。黑暗中挣扎一生的人,注定要被烈日灼伤。
他不禁想起旧友,想起那些一道度过生死、称不上幸运、却也最终得到归属的人,不知而今过得如何?这间屋子里的人不会懂,心有所归,地狱一样天堂。
他的沉默看在有些人眼里是一根倒刺。克里斯托弗酸酸道:“或许前辈你更怀念从前的出生入死、笑谈渴饮,或许还想着要回归?若如此,便太叫人失望。”
科林答说:“怀念并不是一种错。若有机会,我想你大概也会想见见从前的朋友,喝一杯酒,谈一谈彼此错开的岁月。”
莱纳看出了他平和眼光中潜藏的真挚留念,却只能说:“你是那一辈里唯一还健在的,科林。”
他的惊愕溢于言表。不怪他。那一辈里杰出的人才太多,也着实难消化那一个个骁勇的好手竟皆陨落。他平复半晌才勉强发问:“怎么会……连加略特都……”
“如果你指的是加略特·伊斯科夫——”克里斯托弗故意拖长的语调中有着明显的恶意和嘲弄,“他在不久前才丧命在你对面的那位朋友设下的电话炸/弹里。”
科林如克里斯托弗所期待得转向莱纳,眼神却不是他预想中难以置信。曾在生命最初时见证过彼此不光辉的旧时,又怎会被这点龌龊所惊吓。他是难以置信,“他怎么会……”难以置信那个加略特怎么会叛变。
她轻声说:“伊娃死了。”
她说伊娃死了。科林脸上变换过许多种神情,还有什么不理解。
那个光是提起名字就能让没心没肺的伊斯科夫乐呵呵傻笑的女人,那个扔他酒瓶、搜刮卷烟、为逼他治疗大打出手的女人,那个在篝火前被弟兄灌醉的他亲口承认的心之所托、一度温暖伊斯科夫千疮百孔前半生的暗夜之光,先他而去了。什么任务、命令、忠诚、服从便也不再重要了。
可科林终究忍不住问一句,“她如何而死。”一如十五年前忍不住问卡伊纳因何而亡。
“有人说是神盾局的预谋,有人说是任务的意外,但都已经无关紧要了。”莱纳靠着椅背,支着面颊,淡淡说。脑海中却不禁浮现最后那通电话里,加西亚·□□曼维奇悲伤难释的那句“伊娃如何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为她做些什么,什么都好……”什么都好,只要能勉为心中的缺口,只要想象那能令她浮出笑颜。
而我所能为他做的……莱纳垂下眼睫,只有远离他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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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恬淡的神色让科林记起十五年前的春日午后,他和她那一天的第二次相遇。
他去实验楼下接她,黑色作训服上沾染着立于人群外层围观都挥不去的血气。就像没人料到卡伊纳会以枭首之姿惨死,一样没人料到高层会用剥皮抽筋报复。
科林立在小路尽头看年幼的莱纳穿着略宽大的白大褂,从楼梯口进入视线中,慵懒也无聊得打着哈欠。
还真是她的做派。他失笑着迎向她,看她一面走一面掸看不见的灰尘、掸不完的柳絮。她似乎微有些洁癖,她的白大褂从来纤尘不染。空气里是浓到散不开的血腥,她的眼里只看得见尘埃。
他给她带了她最喜欢的咖啡,加了奶。他知道她喜欢清咖,却嫌她年纪下不该喝太过的苦味。这件事上那个人站在他的一边。她接过咖啡杯,如他所料皱了皱眉,谁都没有急于谈论不远处尚在进行时的酷刑。
他们沿着小径从实验楼走去了卡伊纳的小屋,法医和警备团队业已收工。收拾完整的屋外铺开一层白菊,很美也很安详的画面。
他捡起被风吹到鞋尖的一瓣落花,轻声说:“他们为她报了仇,他大概以为是在杀鸡儆猴。”
他和她心知肚明,那从来不是一场简单的报复,但杀鸡儆猴的对象也不是那个被悲伤和仇恨吞噬的新手特工。渲染的是团队士气,儆醒的是不该有的感情。自始至终是九头蛇的内务整顿,和那个倒霉可怜也愚蠢的卧底毫无瓜葛。
风吹开花海一片、掀起她的衣摆,她望着人去楼空的小楼,淡淡道:“这些过去注定纠缠他一生,他所能做的唯有放下。”
“放下仇恨,勇往直前?”
“拥抱仇恨,走完该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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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未听明白的差异,十五年后隐约有了答案。
若一段经历注定为人指点,比起面红耳赤、力不从心得次次反击,更好的做法是接受它。用和旁观者无异的玩味来鉴赏,把它当作笑话时时对自己提起,也就渐渐不会再有被人结疤的心痛。
但从没有人说,这会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