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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心病狂。”詹妮特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出口的却只四字。
时隔太久,木已成舟,再多的指摘、抱不平也没有了意义。何况,一个从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健全爬出来的人,本身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华尼托自嘲得想。镌刻在她骨血里的是不亚于约瑟芬的残忍——人吃人的地方,只有比谁都狠,才有一线生机。
她的父母,或者说还保留着她父母形态的残魂,又一度欲言又止得望了望她、望了望布鲁斯。最初的兴奋之后,他们是不是也看出布鲁斯和她并不合适。他们是那样相似,又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他肩披黑夜而心向光明,她裹挟着黑色火焰燃烧妖冶。善与恶的碰撞,从来难以善终。为人父母,他们自然希望自己的女儿会是那个例外,只是……
只是布鲁斯的眼中光耀不灭,坚定、亘古如他心中磐石般不可动摇的信念之折射。他想感化她。或许她少见的谈及过往,是他眼中的突破口。
“可是你坚持到了今天。你以莱纳的身份为变种人奔波,即便在华尼托名下亦有太多为变种人着想的项目。你并没有被约瑟芬同化,而是走向了他的对立面,不论你愿意承认与否。”
他像是不倒的金阳,身处永恒无光的宇宙,却不倦发光放热,十年一日。
只是他们的女儿眼光带笑,笑里三分悲凉,三分审视。她太清醒得看见他和自己的那么不同,清醒得纵容这段关系走向无可挽回。
“你不明白吗?杯水车薪的善意只是做给人看的幕前戏。九头蛇大小项目数以千百,这之中至少有我三分之一的决定权。西伯利亚、南极算是我的地盘,便是赤道也不会公然忤逆我的意见。你却仍想告诉我,我做的一切是为实验对象所虑——你自己,能相信吗?”
她不可能为任何人放弃她所图谋,这一路她付出太多、舍弃太多。
只是她还是放不下,不然也不必自暴自弃得自揭其短,好像非要人唾弃才肯作罢。
为他又有哪一次遂了她的心意。
“所以收手吧,用你手头的资源做该做的事。你不必再逼自己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做会令你自我厌弃的种种。你还有我们,你可以把后背安心交付我们。”
可是她想世上从没什么绝密计划。秘密要么烂在心里,要么不再隐秘。这么说很伤人,最需要瞒天过海的,又往往总是最亲近之人。他们……会扰乱你的心。
她并不喜欢小丑,又无法不承认,某种时候,他比布鲁斯更懂她。她有着不计后果的疯狂一面,藏在冷静和严酷之下,鲜为人知。小丑曾取笑蝙蝠侠——“别以为多看了几眼黑暗,就是懂了黑暗”——哪怕蝙蝠没有止步凝望,也曾尝试“感同身受”,可没有那种心境,也不是为了苟活而在黑暗中拼命挣扎,终究不可能全然参透他们那种人的心。
扭曲而恶毒。
约瑟芬如此,迪恩派克如此,她亦如此。
她想说,你看,这就是你和我最大的不同——你无时无刻不为心中那干尺制衡,而我无所顾虑。但她终究没有说。也许是话太伤人,也许是有所揣测的詹妮特夫妇频频摇头,又或许她只是听从心的选择。哪怕在明知醒后毫无记忆的梦里,也不舍得伤透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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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动不动苦大仇深的。”克雷格和詹妮特对视一眼,直觉小辈间暗潮汹涌。只是故去的他们业已无能为力。女儿身上清冷却叫人为之一凛的气场,和对血腥跌宕往事的娓娓道来,无不昭显着她于九头蛇中首屈一指的地位。
这样的小女儿,碰上那个隐忍而正直的男人,固然深情,却也伤人伤己。
詹妮特的眼里满是忧虑,克雷格隐晦得向她摇头。他们的女儿很像詹妮特,做了的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随她去吧,将死之身无法干涉,只愿她将来不后悔。
将命赔给复仇与颠覆,从克雷格的角度很难说值得。可他同样明白,放下,谈何容易。至今二十余年,荒野孤魂的他亦时常有口怨气阻塞胸口意难平,何况是被遗下、以幼年之躯遭受剧变的希安娜。
正气不掩的男人仍在不依不饶:“莱纳,我知道你有怨、有恨、有不甘。你的父母就在你面前,而这可能是你们的最后一面,你就甘心留给他们的最后一面是面目全非的你,重逢再别都无法为你安心吗?”
重逢再别这事本身已是匪夷所思,此后的一切也无法再按常理出牌。华尼托在心中回答。她看得出父母的不甘,或者说早在设下严密布局之初,在以血肉粉碎惨烈迎死的当时,承认与否,他们都清楚意识到再没有什么会不变如初。每一个涉事者和涉事者旁近之人的命运,围绕着那不详也前卫的发现拧成一股线,隐忍、抗争、自暴自弃……千万种选择,只是没有一种能岁月静好罢。
但是布鲁斯的发言让克雷格和詹妮特有一瞬的诧异。他的口气太自然,自然得如同……亲身经历。
华尼托看在眼里:“布鲁斯少年时遭赌徒抢窃,父母不幸罹难。多年之后,他选择……同过去和解。”
她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斟酌,都似要理解。她又说得很简单。只是这寥寥数字,足够人联想曾有个少年双亲被害,迷惘、挣扎、不甘,到头来却选择放手,和过去和解,和自己和解。他是在场唯一一个真正走出了过往阴霾的人,他比他们每一个都厉害。
曼因斯一家心照不宣得想。
布鲁斯并不知情,甚至误会了她的用意:“你也可以,只要你想。”
关键是我不想,布鲁斯。华尼托终于直视布鲁斯,眼神含笑。是礼貌不作分辨,却也不表态的笑。
“你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死胡同里,你有能力做得更好。想想曾经的菲尼克斯,你还想亲眼目睹同样的悲剧一次次重现么?你大概会说,已经不止一次重现——斯托拉斯、贝鲁西斯、妮娜,还有更多从不为我知道的。他们都曾那么的信任你,把你当作信仰和救赎。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是他们每个人的天使。你也曾是。可你最终抛弃了他们。我知道,从你的角度,你有你的不得不为和不可为,可我想,你并不是真的忍心对他们弃于不顾。他们若真于你,是为用之即弃,你不可能费心去记,甚至至今仍记得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点滴。然而妮娜已死,贝鲁西斯不知所终,留给你重蹈覆辙,留给你赎罪的机会,一次次得在减少。”
我不需要赎罪,已无法赎罪,每一条生命的黯然离世,就是对我所作所为的最好记载。她想,却避开了他的锋芒。
他无疑是个很好的审讯者,目光犀利,洞穿人心,层层设套,直至叫人哑口无言。他有他的标杆,有他的坚持,可他可能不明白,有时候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知不可为而为之,也并不一定就是桀骜,也许真的只是别无他法。
事到如今她已懒得解释,无须解释。就如她和巴克斯威一遍遍告诉史蒂夫,选择是留给阳光下的人,却不能令后者信服,和布鲁斯的辩解大抵也终落得个不欢而散、谁也说服不了谁的结局。她和他的时间不多了,她不想浪费在这些无意义的口水仗上。
只是他和她近来除了无意义的口水仗,好像也没什么话题能聊了。不知何时起,等回过神,原来也逃不过渐行渐远。
一如她这一生。
不论和谁,也终究是这“渐行渐远”四字。
有些话她本可以不说,因为于他不会有太多分别,因为他很快就要不记得了。狭隘逼仄的储物室,到处是普通人肉眼看不见的光斑浮动、光带起伏,说明这个小世界已很不稳定。
她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直视他,一字一句把话挑得分明:“我曾经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天使,因为我需要他们向我敞开心扉。一个瑟缩、警惕的变种人,是不可能爆发潜能的。布鲁斯,你把我想得太好。我是九头蛇培养出的研究员,不是你想象里教书育人、无私奉献的人道主义工作者。妮娜已死,因她不得不死,觉醒的反叛者,是会坏了一锅粥的那粒老鼠屎。至于贝鲁西斯……不知所终只是对你而言。”
她用近乎自毁的方法,把最□□的真相驳给他看,想看他的反应,看他是否如她预料的大失所望。可他只是注视着她,深情而哀伤,一如她曾经最爱的模样。他为何一言不发?是看穿了她的色厉内荏、半真半假?还是失望透顶,不复言喻?
她希望是后者。那样她也可以……自欺欺人得不顾一切。
“我有时候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暴自弃,好像拼了命把自己往邪路上逼,就真能和反派大佬如出一辙。”布鲁斯顿了顿,“可你终究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小丑,所以不懂也做不到不问缘由的为恶而恶。你会思前想后,会挣扎、会纠结,因为内心深处你唾弃着这种种行径。你把自己武装得铜墙铁壁,自我催眠说和他们一样,可你到底没法做到和他们一样的没心没肺。不是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她已活成大多数人眼中九头蛇一言九鼎的华尼托。没有人会关心华尼托皮下的希安娜在想些什么,又曾内疚。十恶不赦的形象没有借口挽回。
虽说每一个恶人都有未来,可那到底是哄孩童的玩笑。谁有真的会给谁回炉重造的机会。
她亲手毁了她的一生,也并不为此后悔。她只是受不了旁人一字一句,将心比心的剖析。那会……摧毁她所有的护盾。
华尼托阖了阖眼,极力平复心绪。
有人竭力冲开桎梏,也有人作茧自缚。作茧自缚,不过是不想让过去随时间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