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蓦地安静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死寂让我从思绪中脱离出来,只见对面席上的李续,正搭手向这边一揖:“宗政将军,请恕李某束下不严,让二位受委屈了!”
我看棠少,他盯着李续,并未起身,只是略微颔首勉强领了歉意。
大殿中渐起窸窸窣窣的耳语声。我忽然觉得有些尴尬,甚至想把那抻出去的伤腿收回来。只是一动有些疼,就放弃了。
李续侧头看向韩奕。韩奕铁青着脸,半晌后一点头算是首肯,李续这才落座。
大殿中央歌舞继续,席间都沉默着,不时有人探寻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我只当作没看见,大大方方地巡视着殿中各人。其中,至少有近十个熟面孔,应是之前在紫宸殿或者行宫见过的大臣们,虽然叫不上名字也不知具体职位,但至少都身处中枢要职。
大昭朝中竟然有这么多叛徒。
一曲作罢,韩奕举杯邀大家共饮,面色缓和了不少,看向我们,说道:“宗政将军,这位想必你也认识,李续现任我大燕禁军统领,目前除宫禁外,永安城防卫也暂由李统领负责。”
棠少也只抬了下眼皮,面上并未做任何表示。
韩奕对他的反应不甚在意,只微微牵起嘴角笑了下,继续道:“李氏家族乃我前燕名门望族黎氏,历经百余年蛰伏,为我大燕复国大业的中流砥柱。”
“哦?”棠少一声轻笑,“这么说来,李全也在此了。”
话音将落,对面靠外的一席中一人起身搭手向着这边道:“廷尉李全,见过宗政将军。”
这回棠少是理都没理他,只浅浅抿了口酒,转而对我说:“酒不错,喝点吧。”
我忍着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棠少又笑着执壶给我斟满。
这时一内侍躬着身将我的拐杖送到席边,又赔着笑说轮椅在大殿阶梯下,便退下了。我俩旁若无人地举杯换盏,李全面色讪讪,僵立片刻后还是坐下了。
“所以……”喝了会儿酒,我不悦开口,“之前那到底是恒王谋反,还是你谋反啊?”
韩奕许是没想到我在问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怔然看向我,哑然而笑:“你要这么说也没错。恒王以为朕是在帮他,殊不知他用的全是我大燕之人。凭他一人之力怎么会如此顺利?他的谋反之心才几年,而前燕覆灭后,我们为复国努力了百余年啊!”
我们并未接话,只自顾自饮酒,大殿此刻又静了下来,也没有再上歌舞表演。
“大燕国姓姜,之所以借姓韩,是因为当年那场劫难之后,大水将当时年幼的高祖冲至河边被一韩姓柴夫救起,大燕一点血脉才因此保留下来。”韩奕说着说着起了身,慢慢在龙椅前来回踱步,说及此,仰首长叹,“一百三十七年,大燕终于复国!”
座下三呼万岁,场面好不澎湃。
“我姜氏历经五代蛰伏,一步步从大山走向朝堂。”韩奕忽而转身面朝我们,和颜悦色道,“大燕姜氏不是那忘恩负义之辈,如今韩氏虽非我大燕国姓,但朕仍将京西州韩氏上封为皇族一脉。”
“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我冷笑一声看向韩奕,“请问辛宁公主此时在何处?作为发妻为你育有一子,难道她不该是你燕国皇后吗?”
韩奕一怔,转而笑了起来,后退一步坐回龙椅,没好气地说:“前昭卫氏与我姜氏灭国之仇不共戴天,她卫辛宁有什么资格成为皇后?”
虽然心中早有答案,可是听到韩奕这话仍是气得我气血冲顶,四肢都一阵发麻。
“你一直都知情,我也知道你为取得大昭皇室信任欣然接受与辛宁公主的婚事。”我控制不住情绪厉声喝道,“可你为什么还要让她生孩子?!孩子何其无辜,清清白白诞生这世间却背负一身仇恨!”
韩奕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是朕的家事,无需你过问!”
“陛下今日未免退让太多了。”我们左边一席的老头起身,眉头紧锁一拱手向韩奕道,“陛下终究是一国之君,贵客也终究是臣子,陛下一味讨好,可这二位贵客并不识好歹!”
韩奕睇着他,面色晦暗不明,长吁一口气缓声道:“张尚书,尝尝这道消灵炙,这可是前昭宫中难得的珍馐,且这消灵炙只有一位御厨做得出这口味。”
他又移了视线看向棠少,“不仅只有一位御厨做得出,且原料不易得,宗政将军也尝尝。”
棠少迎向韩奕的注视,轻轻一笑,问:“说这么多,意欲为何?”
韩奕依旧和善相言:“朕式微时,一直钦佩宗政将军的治军兵法之道。如今大燕复国正值用人之际,大司马一职空悬,还望宗政将军能笑纳。”
棠少起身,面色肃然,冷声说道:“我宗政棠少立身于世,绝不与窃国者为伍!这宴席无趣,携夫人先告辞!”
没有任何人阻拦,只是席间不少人偷觑着韩奕的脸色。韩奕的笑意还擒在唇边,微微眯了眼,在我们离席后缓声说:“卫氏复国无望,大燕终将一统华夏。来日方长,将军慢慢考虑。”
没有回应,我拄着拐,棠少搀扶着我的左臂,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步向殿外走去。就在离殿门口不到一丈远时,棠少蓦然止步,看向右后侧席座。
我也随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一个面相熟悉之人。
这是个年轻男子,面容瘦削,眸中却透露精光,这年纪和气质倒不像是中枢文臣……
此人见我们看他,也不忸怩,立起身抱拳施礼。
“你果然是叛徒!”棠少森寒的声音如冰剑般掠过我的耳畔直向前刺去,“安杨安都尉在何处?”
这是陇州府那姓孙的校尉!
他一扬下巴,毫无惧色地回道:“敢问宗政将军,生死攸关之际,你会如何对待敌人?”
棠少紧咬牙关,身子微微颤抖着,只听姓孙的继续道:“不过孙某是讲道义之人,他的妻儿不知情,自然不会为难,且已为他们安置了田宅安度余生。将军可放心些?”
棠少回转过身死死盯住韩奕一瞬,猛地回过头扶着我继续走出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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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兴庆宫,棠少推着我进入一片屋檐阴影之下停住。我抬头看他,见他正望向西边。
西边正是胜业坊。
宗政府大火之后,也不知有没有重建。一年过去了,永安城中风雨变幻,竟然有些佩服杨静妍,在纷争更盛之前干干净净地走了。
“前面就是……”
“不去了,”我话未说完,就被棠少打断,“我们出城吧。”
我探手去覆上他的手,轻声道:“去看看吧,再入永安城,不知是何时了。”
棠少驻足片刻,悠悠道:“往事不可追。”他的声音飞落我的耳中,“痛苦的回忆已经太多了,不要再徒添烦恼。”
说罢,推动轮椅向着春明门行去。
没走两步,身边渐起喧嚣,不少人凑到路边张望着。而路对面,正是由禁军戒备的兴庆宫。
我坐得低,被众人挡在身前什么都看不见。原本我以为只是民众见到什么新奇事情凑热闹,却见棠少也停了脚步,凝目望向兴庆宫。
“发生什么了?”我在喧嚷中扯着嗓子问他。
棠少心不在焉地摇了两下头,神情却越来越凝重。下一刻,他调转了轮椅的方向,侧身一手摒开人,一手拖着轮椅挤出了人群,接着,他将我回正,推着快步向兴庆宫跑去,没跑几步又被卫兵执刀拦下。
而在这一截路上,我已经看清了……兴庆宫宫墙上立着一个身着素缟的女子,她的怀中抱着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孩。
在我们被卫兵拦住的同时,一队卫兵也冲上宫墙墙头。
那女子踩上了墙垛。身后看热闹的民众又是一声惊呼。她回头看了一眼,抢在卫兵捉住他们之前,抱着婴孩从宫墙之上一跃而下。
我惊地抬手捂住嘴硬生生扼住自己惊恐的尖叫声,但泪水依然决堤。我茫然地抬头看向棠少,他徒手劈开两个拦路卫兵的刀向前冲了两步,此时脚步戛然而止,双手还停滞举在半空。
我只觉得周围极其安静,所有人都在原地不动。
炙热刺眼的阳光下,身着素缟的女子仰面躺在地上,手脚都已扭曲。浓稠的血从她的身下缓缓涌出,而那个婴孩,早已没了哭声,静静地趴在数尺外。
棠少缓步上前,再没有人去拦他。他伸手去探了鼻息后,半起身脱下外衫,将那女子掩面盖住。
“是辛宁公主。”他回到我身边,无力地说道。
我的心似是被掏空了一般,仿佛喘的每口气都在空荡荡的胸腔里飘着。
辛宁死了。
她抱着孩子一起死了。
我不知道辛宁是何时才得知韩奕真实身份的,我更无法体会她得知真相时会有多崩溃。
目前的局势,对她来说也许真的无解吧。窃国的丈夫,式微的宗室,兄长暴毙,姊姊远嫁,让她这个大昭嫡公主如何面对这混乱的江山。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了一群人。从服制辨认,应当是卫氏宗室中人。
我和棠少皆哀叹一声,转身离开,继续向春明门行去。
如今,我们的处境何其可笑。卫氏早已将我们视作叛党,而我们又不愿归顺当复国的大燕。下一步当如何走?
出了春明门,言心欣喜地迎上来,惊讶于我们这么快就出来了。
我的心里一阵绞痛。但我很快回过神,对她说:“快,快进城去,去找你父亲……”
她莫名地看着我,我强自镇定了下才说:“方才……方才辛宁公主去了。快去找你父亲,想法子去见公主最后一面吧。”
言心的面容渐渐冷了,呆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向着城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