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国庆,不少游客来鸪岛。
烧烤店跟着沾光,夜里生意异常火爆。姜藤与新招的服务员姐姐忙前忙后,等下班回家,再匆匆洗个澡,时针已过零点。
姜藤眼皮沉重,强撑着精神将湿漉漉的头发吹到半干。
她疲惫地趴在床上,左脸颊才刚躺接触枕面,放床头桌上的手机震动不止,清脆悦耳的铃声像极了紧箍咒,惹得她心中腾起一丝不耐。
卧室内未开灯,昏昧间,仅凭一束朦胧月色洒进,依稀能辨清眼前的一切。
姜藤半眯着眼,伸长手臂去够响个不停的手机。忍着刺眼的光,她扫一眼备注,发现是好朋友宋弥。
宋弥是宋医生的亲生女儿,和姜藤是从小的玩伴,现在在京舞学院读书。
她初中毕业后被家里送到市里,除了假期会回鸪岛找姜藤玩,其余的时间都在和姜藤保持亲密的网友关系。
姜藤接通后就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枕头旁,又变回趴着睡的姿势,双眸微阖,但仍强撑着精神听宋弥在耳边碎碎念。
前面的具体内容,姜藤听不太真切,大概是讲新生军训的趣事。突然,宋弥话锋一转:“我国庆直接回鸪岛找你玩吧?”
姜藤有气无力含糊道:“…行。”
手机里头的人沉默半晌,再说话时语气已没有几分钟前的跳脱,字里行间缠绕些许忧心:“你该不会又喝酒宿醉了吧?”
一语落地,沉默随之而来。
也在那一瞬间,将姜藤脑内的困意驱散,她深知宋弥话中的担忧从何而来。
窗外月色冷凉如水,映衬她眸底一闪而过的落寞,淡淡回了句:“早戒了。”
程嘉杭刚去世的那一个月,姜藤像行尸走肉般活着。
她整夜睡不着,一闭上眼,脑海里全是血淋淋的画面,于是她选择酗酒,她想要把自己灌醉,醉到倒头就睡,然后又苟延残喘一天。
宋弥得知姜藤的情况后,整个暑假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可她也有防不住的时候,就像那一次午夜,她打了个盹,姜藤就开始用刀伤害自己。
“姜藤,这条疤会跟你一辈子的。”
医院病房深夜静谧,宋弥坐在姜藤的床沿边,指腹轻轻抚过姜藤手腕处粗糙的白纱布,似窥见底下藏着的多条丑陋的伤疤,她心疼之色涌入眼眶,化为眼尾的一点红。
姜藤背靠白色的枕头,双膝蜷缩着坐在病床上,顶着张毫无血色的脸,那一双漂亮的眼眸寻不到一丝光亮。
视线一点一点挪到伤口,姜藤定定地看了很久,忽而开口,声音虽轻,但每个字掷地有声:“那我就把他记一辈子。”
手机里头的宋弥不知姜藤话中的真假,沉默在良久后化作一声轻叹。
她怕牵扯到程嘉杭的话题过于沉重会勾起姜藤不好的记忆,又忙转移话题道:“戒了就行,那我回来的时候记得来接我,太想念鸪岛的小吃了,我要大玩特玩。”
宋弥兴致勃勃,巴不得下一秒就飞回鸪岛,相比之下,姜藤淡定许多。
她想起一件事,得提前和宋弥说清楚:“我估计只有前两天白天有空,后面晚上要兼职,烧烤店假期人挺多的,还有之前网店的人又——”
姜藤话未说完就被宋弥打断了,她语气陡然冷下来:“姜藤,你该不会还在给程嘉杭的父母打钱吧?”
程嘉杭出事后,他母亲受不了刺激直接住进医院。
姜藤去看望过,但是被赶出来。
甚至有一次他母亲情绪失控拿起桌子上的花瓶朝姜藤砸去,若非宋弥眼疾手快去拽姜藤,她估计也心甘情愿受这伤让程嘉杭的母亲消气。
姜藤没有答,默认了。
上回房东来催她交房租但她余额不足,也是因为她先把钱转给了程嘉杭的父亲。
“宋弥,嘉杭是为我死的,我也只是在能力范围内去照顾他的父母。”
如果不是因为她,程嘉杭应该有个美好的未来,他的父母也是很体面的教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背地里还要饱受亲戚同事甚至学生的非议。
每个月打过去的钱虽然不多,但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当下可以弥补的方式。
“可是他们家根本不待见你,发生这种事情明明你也不好受。”
宋弥纯属是为姜藤打抱不平:“上回我见到程嘉言,我跟他提起你,结果他居然来一句你什么时候去死。难不成他们一辈子不原谅你,你就要一辈子耗着?你这跟为程嘉杭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姜藤已经失去了睡意,从床走下来,在屋内踱步半晌,最后略显无力地靠着墙壁,脑袋微微低垂着,眼中闪动无措与迷茫。
她把旁人扣下的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却极少人在意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于是,她也就觉得自己该赎罪,而且,在往后的日子里,谁都可以不记得程嘉杭,唯独她不能遗忘。她把他烙在手腕结痂的疤,也把他刻在心脏。
宋弥知道姜藤的性子倔,根本劝不动,烦到最后干脆屈从:“算了算了,不过说好了,你不准一个人去医院看望,他妈现在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的,你小心被伤着。”
“等我回来再说!”宋弥千叮咛万嘱咐,还硬逼着姜藤答应。
可这时,屋外雷声响动,一场暴雨猝不及防降下,手机里头的宋弥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去,是你那儿响吗,该不会要来台风吧?!”
“可能是吧。”姜藤望了眼窗外阴沉恐怖的天,像一头从地狱逃出来的恶鬼,想要将这座城吞没。
鸪岛的夏天,暴雨与狂风从不缺席。
也不知江焰有没有醒来把客厅阳台的门关上,姜藤匆匆和宋弥说了句再见,挂了电话后从屋里走出来。
结果,一片狼藉映入眼帘。
阳台的门被狂风吹得大敞,有一盆绿植惨烈地摔碎在地面,暴雨飘进打湿了晾晒的衣物。呼呼的声音在巷道游走回荡,天花板上的吊扇也在猛烈晃动。
江焰蜷缩在本就不宽敞的沙发上,双手捂着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捂住自己的耳朵,他在呓语些什么,姜藤听不太真切。
他搭在身上的空调被掉在地面,她想着先帮他捡起盖好,再去把阳台的门锁上。
姜藤弯腰捡起空调被,为他重新盖上的时候,视线落在他痛苦狰狞的面容上,一瞬间她心里也涌入疑惑,为什么他对极其强烈的雷雨天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为不让他再深陷痛苦,姜藤决定把他叫醒。
她轻轻地拍了怕他的肩,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可依旧没什么回应。
他嘴里似乎一直在重复一句话,姜藤干脆再凑近一点,在天边又一道滚雷抖落之际,她听清了那句话。
与此同时,江焰睁开了眼,像受了极大的刺激,用力推开姜藤,姜藤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地上,后脑重重磕在茶几边缘,疼得她一阵晕眩。
耳边是他的那句话:
好疼。
别用针扎我。
老屋外的风还在狂啸,正如江焰劫后余生似的沉重喘息声。
他眼中浮满红血丝,像刚刚经历过恐惧的事情,漆黑的瞳孔都在微不可察地轻颤。昏昧的房间里,他一半脸陷入阴影,更显得阴鸷狰狞。
他怔愣在原地许久,可思绪仍在噩梦与现实横跳,令他头疼欲裂。
姜藤来不及多想,强忍着后脑的阵痛感,她从地上爬起,连忙把阳台门锁上,那呼啸的风也就不再那么嚣张了。
下一秒,姜藤的额头抵着玻璃门,疲惫地喘着粗气。不知道自己是被江焰的状态吓到了,还是他呢喃的那句话。
谁在用针扎他?
什么样的针?
为什么要用针来扎他?
她忽然想起他在后街被打的那一天,他把她摁在楼道墙面情绪失控时,楼外也在下暴雨。
思绪到此就戛然而止,姜藤感觉到有脚步声在逼近,她心头一惊猛地向后转身,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玻璃门。
她盯着江焰的那双眼里,警惕占据多数,恐意也还未消失。
干净澄亮的玻璃门倒映他的身影,他透过自己的身影,望窗外横杆上飞舞摇摆的衣物,便能知雨还未过去。
而后他又看向姜藤,他像被暴风雨摧残后凋落在泥泞中的落叶,支离破碎。
他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
他眼帘微垂,声音微哑地说一声:“抱歉。”
是抱歉推了她并伤了她?
还是怕自己像怪物的样子吓到她而道歉?
姜藤脑子里也一团乱麻,借屋外的光,她视线下移,发现江焰左手捂着右手的小臂,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他的手还在不受控制的抖。
是…扎的这只手吗。
可这只手再往下,腕骨处,她咬过的痕迹还在。
姜藤不自禁地拉过他的右手,肌肤相触的一瞬,她更清晰地感觉到他皮囊下还未散去的恐惧。
江焰不知姜藤心中在想些什么,周身压抑的氛围他也不喜欢,就故意挑起笑,拖腔带调地说:“不满意道歉?”
“那换这只手咬吧。”
“好歹也对称。”
他没甩开姜藤的手,还把左手抬起凑到她眼前。
明明刚刚经历一场噩梦的人是他,可现在反而是他来哄她。
不知怎么,姜藤的心间淌进一点酸涩的疼。
她故意面露恼意,拍开他的左手,抬睫瞪着他:“我又不是狗。”
而江焰却欠兮兮地逗她说:“也是,狗都没你咬得狠。”
姜藤:“……?”
得寸进尺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