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姜藤起身往班外走,穿过拥挤的走廊,去办公室找班主任说清楚位置的事情。
班主任姓罗名霖,在鸪岛中学教数学已有二十来年,前额的头发褪去大半,平日里最爱穿松松垮垮的条纹短袖衫,以及捧着茶水杯。
姜藤来办公室找他时,他正捧着茶水杯和对桌的老师聊得不亦乐乎。
姜藤轻轻敲了敲门,抬脚走到罗霖办公桌前,简单明了地说:“老师,我习惯一个人坐。”
换句话说,她想让他出面,把江焰调到另一个位置去。
江焰来之前,他的父亲早派人打点一二,罗霖清楚江焰和姜藤的关系。
而且姜藤是罗霖从高一就带着的学生,他了解她的脾性,再加上前些月姜藤闹出的动静,罗霖语重心长地跟她说:“姜藤,枯燥的学习生活中有个伙伴,不是一件坏事。”
“你们两个的成绩我看了,刚好能互补,又是姐弟,沟通帮助起来也方便不是吗。”
“我和他沟通不了。”
“那就借这个机会试着沟通。”
姜藤回得干脆,罗霖接话也快。
她抬眼看着罗霖温和亲切的笑,反倒让她觉得自己再坚持下去就变得无理取闹。
罗霖似乎给江焰套上了一层希望,不知缘由地觉得他能打破姜藤现如今麻木疏冷的状态。
最后,姜藤无功而返。
等回到班级的时候,她发现一群人围着江焰,男生女生都有。
再走近几步,姜藤还看见自己的椅子上坐着个人,正是之前那位拿气垫补妆同时讽刺挖苦她的女生,名叫赵懿晗。
“能起来吗。”姜藤的语气偏命令,赵懿晗心不甘情不愿地瞥了她好几眼,那眼神全然把姜藤看作不速之客。
但赵懿晗在意形象,假情假意地笑了笑,把位置让回给姜藤。
临近上课,英语老师走进班级,其他围着江焰的人也散开。
但不乏有男生意犹未尽道:“那说好了啊,下午体育课跟咱们一起打球。”
姜藤不自禁地侧过头,瞧江焰游刃有余应付那些人的样子,丝毫没有刚才和她争锋相对的影子,一举一动散漫不羁。
江焰感受到姜藤的视线,稍稍偏过头迎上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姜藤撂下两个字就移开视线:“真装。”
江焰不以为意地低笑了声。
他拿起放在课本上的银边眼镜,戴上准备上课,可嘴里却悠悠地说:“是啊,要不是你突然回家撞见我抽烟,我倒是也想装一个好弟弟的样子。”
可惜,他现在在她心里,就是位彻头彻尾的坏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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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面积并不大的田径场同时容纳四五个班级一起上课,他们前半节跟着老师跑圈、学打排球的动作,后半节自由活动。
鸪岛县位南,九月初气候炎热,即便是临近五点将暮未暮,水泥地面上仍蒸腾着朦胧热气,偶尔风吹过,也没法让人感受到半点惬意。
女生基本成群结伴躲在树荫下,用校服外套盖着头,坐在阴凉石阶上喝汽水聊天。
她们目光所及是残阳下在简陋的篮球场奔走的男生,讨论的话题点也是他们。
姜藤站在树下,左肩稍稍倚靠着粗壮的树干,听着身旁女生们的谈论,她眼里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前方。
男生们建立友谊的速度总是快到让人感慨,江焰也确实凭着那张“面具”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听班长说江焰的父亲在京城好像是位大人物。”
“真的假的,班长怎么知道?”
“帮老罗整理资料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呗,叫江淮元,百度上都能搜得到。”
“又帅家世又好,他应该没女朋友吧?”
…
姜藤一字不漏地听着,她觉得无聊,打算回班休息,忽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她循声回头,赵懿晗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赵懿晗开门见山地问:“你跟江焰认识?”
姜藤不假思索地答:“不认识。”
“那他为什么要跟你坐一起?”
姜藤觉得好笑:“那你应该问他。”
说罢,姜藤毫无眷恋地转身离开。
天热,她脱下校服外套后搭在左臂,今早走得急,没有用创可贴盖住手腕处的纹身,蝴蝶振翅的图案烙印在丑陋伤疤上,闯入她们的视野,当然还有她手臂上未消的伤疤。
风卷起姜藤的发尾,纤瘦单薄的背影,她的背脊却永不折弯。
这个世界坏了吗,有人爱废墟中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亦有人妄想将美好的事物打碎,让她跌落泥潭,痛苦挣扎。
“江焰该不会真对姜藤有意思吧,我瞧他们上课的时候还聊天呢。”
站在赵懿晗身边的女生忍不住猜测道,可赵懿晗全然不放在心上,哂笑一声:“你以为人人都是程嘉杭那种掏心掏肺的蠢蛋啊。”
赵懿晗读高中的时候,程嘉杭就毕业了,不曾见过,但听过不少他的传闻。
温柔白月光,成了他的代名词。
思及此,赵懿晗侧身望向阳光下的江焰,直觉告诉她,江焰就不是程嘉杭那种人,他肆意张扬,给人一种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的洒脱感。
或许,赵懿晗的直觉是准的,可她们所见的他,全是虚影。
所以,洒脱张扬全是假的,她的直觉错得彻底。
他是什么样的人,姜藤知道。
他后来在老楼屋顶砸碎一个又一个酒瓶的爱而不得的疯样,也只有姜藤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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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已经打几个来回了,江焰身上的校服半湿,前额的头发也被汗水沾湿,他干脆抬手往后撩,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在篮球架下休息,余光不经意地撇到姜藤往小卖部方向走的身影,他思忖两三秒,撂下句话,也朝小卖部走去,“你们接着打,我去买几瓶水。”
每每体育课,小卖部总是挤满了人,老板娘忙得焦头烂额。
姜藤走到冰柜前,正打算拿最下一层的可乐,却被人抢先一步,她扭过头,发现是陈嘉。
“我请你吧。”陈嘉面带微笑,可内心紧张忐忑。
姜藤没答,反而是伸长手臂,拿走冰柜最上一层的雪碧。
直到从陈嘉身边略过,她才淡淡地道了句:“不用。”
姜藤和陈嘉本身连朋友都算不上,她理解陈嘉为自保选择背刺她,可是她就一定要接受陈嘉的好,一定要原谅她吗?
姜藤结完账,从另一条僻静的路回班级,却没想到撞见江焰把一瓶水随手丢进垃圾桶。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那位刚走不久的女生满心欢喜地送给他的。
他似乎一直在给她惊喜,让她觉得他已经很恶劣的情况下,再主动加一把火。
可江焰丝毫不惧被姜藤撞见,也不在意她对自己的印象是否越发崩塌。
他坦荡地径直走向她,然后又打算绕过她。
姜藤却回头叫住他:“你做这些就没想过有一天会遭到反噬?”
费尽心思谋求她人的喜爱,可背地里又对她人的真心弃之如履。她在反感之余还有点不解,江焰从前的生活如何,如果真像她们讨论的,他有个令人艳羡的家庭背景,那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呢?
不,他的家庭绝对没有她们说的那么好。陈沁取而代之他母亲的位置,以及,他父亲要是真爱他,绝不会送他来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地方。
她忽然意识到,之前脱口而出说他没人要,是气话,也可能真的是他的处境。
姜藤的声音不大,却重重砸在江焰的心口,引得他眉峰一蹙,侧过身抬睫盯着她的眼。
四周寂静,隐约听到嬉笑声,江焰反应极快地握住姜藤的手腕,掌心覆盖她手腕的伤疤,拽着她藏匿在这条小道旁的绿林。
姜藤的背脊紧贴着粗壮的树干,黄昏的光落不到这里,他们完完全全地被遮挡着。
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近,江焰的注意力全在那群走来的人,而姜藤却在抬眼打量他,当视线扫过他左眉眉骨时,她才发现那里居然有一块结痂的小疤。
江焰目送那些人离开,视线随即落下。
他垂眼与姜藤对视,同时刻意地捏紧她的手腕,咬着字句说:“你懂什么?”
“如果真有反噬…”江焰向前走近一步,鞋尖抵着鞋尖,忽地,他拽起姜藤的手,姜藤越挣扎他就抓得越紧,最后在姜藤生气瞪他时,他反倒用指腹轻轻抚过那块纹身下的疤。
这块疤的来历,他不知道。
但他亲眼见过她被齐怜欺负,以及初次见面时她狼狈的模样。
他刻意停了三四秒,慢条斯理地补充道:“那个人肯定不是我,也不是你。”
温热的指腹抚过她的疤,痒痒的,她的心脏更是不自禁地颤了颤。
随斜阳下落,他们被光彻底抛弃到阴暗中,那一瞬,姜藤听不见悠悠响起的放学铃声,她的世界安静得可怕。
江焰蓦地松开她的手腕,视线也一并移开,他缄默地走出绿林,而她不着痕迹地松一口气。
她摸着发红的手腕,情绪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
在和他对视的几秒钟里,姜藤竟感觉到一股强烈浓重的恨,以及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他像久困阎罗地狱的恶鬼,曾有几次妄图将她撕碎,可无一例外,最后他又都藏起獠牙,退回他的世界。她只见他的恶劣,他却窥尽她的伤痛。
于是,暮色渐沉。
爱恨像夜行的鬼,四处涌动,却无法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