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小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里，她站在一片虚空中，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漆黑，面前有一块巨大无边的镜子。

    她犹豫着走近一步，镜子骤然碎裂，无数碎片飘浮于半空，朦胧光影里，一幅幅影像铺展流转着，镜面里浮现出她的模样，从幼时到成年。

    一开始，影像是亮丽纷呈的色彩，越往后色彩变得越黯淡，到最后只剩下死水般的灰白色。

    纷杂混乱的画面里，她看到了被凶神恶煞的大汉敲得砰砰作响的那扇破旧木门；看到了小小的自己浑身抖颤地蜷缩在墙角；看到了发疯失控的母亲拿起鸡毛掸子鞭向自己；看到了她痛苦地哭喊哀求的扭曲面容。

    ……

    鹿小凡猛然睁开眼，沉郁的胸膛像要炸开，无数把镣铐桎梏在身上，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后背和额头粘稠一片，冷汗顺着额角流淌，打湿了枕边一角。

    那种似幻似真的感觉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梦境还是现实。

    许久，她呼吸渐缓，从床上爬起，走向浴室。

    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柱喷涌而出，晶莹水花飞溅到手背，带着一丝透彻的冰凉。

    鹿小凡从盥洗台中抬头，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那个她面色惨白，刘海湿漉漉地贴着额头，狼狈不堪。

    过往的那些明明已经离她很远，却因为这一场梦，一切又近在咫尺。

    她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重新躺回床上，脑袋依旧浑浑噩噩的，仿佛还陷落进刚才的那个梦里。

    她拿起枕边的手机，点开微信，霍景宸的头像安静地躺在第一排。

    那是一幅绝美的风景画，蔚蓝辽阔的海洋之上一轮旭日冉冉升起，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将海面映照得波光粼粼与壮阔无垠。

    不知道为什么，光是看着这一幕，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与平和。鬼使神差一般，她手指探向屏幕，按下语音通话键。

    长久的等待铃声，没有人接通，就在她准备挂断时，铃声戛然而止。

    “喂？”霍景宸低哑迷离的声线，带着浓浓怠倦的鼻音。

    鹿小凡反应过来他在休息，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身为春节联欢晚会的嘉宾，他拍戏的同时还得抽出时间参加春晚表演，估计连睡觉时间也在紧急告罄。

    她不应该这个时候打扰他。

    正想着开场白，那边传来几下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衣服与皮质沙发产生摩擦的声响。隔了一阵，他的嗓音恢复清明：“凡凡，怎么了吗？”

    鹿小凡调整气息，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异：“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

    “不是，只是刚彩排完节目，中途小憩一下。”他回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羽睫敛下，长长睫毛在眼下拓出阴影，“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对面默了几秒，然后他沙哑着声音问她：“我能不能给你打视频？”

    暧昧的气息纠缠在空气里，跨越了距离与界限，鹿小凡只觉心像被什么抓挠一把，呼吸不由放轻：“好。”

    大约过了十分钟，手机屏幕再度亮起，她坐到床沿边上，稍稍整理仪容。

    预期中的那张脸没有出现，屏幕里唯有一片漆黑无边的夜空，月影婆娑，漫天星辰，像缀满璀璨的钻石般教人挪不开眼。

    长久居住在被高楼和污染物覆盖的大都市，鹿小凡早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纯净的夜空了。

    蓦地，几下沉闷的声响划破寂静，一道接一道白光冲天而起，在云霄中崩裂炸开。烟火向四周扩散，变幻成一朵朵绚烂的花，为眼前的夜空蒙上最瑰丽的色彩。

    是烟花。

    几十道流光坠落，光彩绽放，如同无数条银色幕布，把鹿小凡的眼睛照得雪亮。

    烟花足足放了二十分钟，待光芒彻底没入黑暗，镜头晃动，露出霍景宸俊逸的面容。

    大概是忙前忙后的缘故，他的发型有些凌乱，不像往日那般精致坚.挺，额前的刘海微微耸拉着，看上去有几分慵懒感。

    他直视镜头，眸光璨若星河，嗓音低沉而缓慢：“这些烟花我原本是准备除夕夜那晚给你放的，地点也选好了，就在城北的那片荒地，听闻那边是放烟花的盛地。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听见你的声音，突然就很想把这一夜的星光与烟火都送给你。”

    听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鹿小凡只听出四个字——你喜欢吗？

    她想起跨年那晚，烟火爆竹盛放的夜空下，他拥她入怀，唇瓣缠绵炽热。

    脸上爬上一抹绯色，她怔怔地看着他，眼尾渐渐浸出一点红：“谢谢，我很喜欢。”

    霍景宸默然一瞬，喉结滚动。

    “其实……我这里还有不少好看的烟火，所以……”轻咳两声，他摸摸鼻子，声音有些发紧，“这个周日，你要跟我一起放吗？”

    即使隔着屏幕，彼此相隔万里，鹿小凡还是能听得出他说这话时的紧张，转念间想到什么，她呼吸微滞，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

    很想来到他的身边，很想拥抱着他，很想亲口告诉他她所有的思念与喜欢……

    眼底漫上热潮，她吸吸鼻子，在他焦灼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那天我有一个品牌方的宣传活动，大概要到晚上。”

    听到她的回答，霍景宸紧绷的背脊松下，咧开笑容：“那我晚上来接你。”

    鹿小凡同样笑着回视他。

    “好。”

    *

    除夕那天，鹿小凡一大清早就收到各种新年祝福短信，她一一阅览，认认真真编辑着祝福语逐一回复。

    厚重的窗帘遮挡住外头光线，电视的白光投映在木质地板与墙壁上，画面里正播放着国内春晚经典的相声节目。

    她翻了网上路透的春晚节目排表，找到霍景宸表演节目的那一栏。

    还好，赶上了。

    得知她过几天就要回国，韩美美非拉着她不要命似的疯玩。品牌商铺买买买，窜遍大街小巷胡吃海喝，嗨歌蹦迪一条龙。除此以外，还带她尝试各样极限运动，攀岩，赛车，冲浪，跳伞等无一落下，要不是她死活拒绝，她估计还准备给她来个浪漫的双人蹦极套餐。

    过度频繁的行程和极度紧绷的精神所带来的后果是，她回到家后整个人虚脱，一占床就睡了个天昏地暗。

    等她再次睁开眼，外头天光大亮，要不是她在倒下前一刻用最后一点意念调好闹钟，只怕要错过他的表演了。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屏幕里出现霍景宸的身影。他走上舞台，笑意张扬，眉眼深邃，欢快的旋律响起，他跟随节奏舞动，鼓风机扬起白衬衫的一角，劲瘦的腰肢紧贴着薄薄布料，流畅的肌肉线条在聚灯光下显露无遗。

    鹿小凡坐在卧室沙发，双手环抱双腿，专注地望着他。

    直到主持人宣布春晚完满结束，她关掉电视，换了身衣服下楼。

    一出房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饭菜香气，她一路嗅着鼻子下楼，看到方媛和韩磊二人在饭桌前上菜。

    “饭菜都好了，快来坐吧。”方媛对她说。

    餐桌上摆满各式佳肴，虽比不上名厨那般奢华，却全是方媛最拿手的好菜。

    由于韩磊晚上有工作在身，这顿除夕饭便提前到中午。

    鹿小凡向两人揖手：“妈妈，韩叔叔，小凡在这里预祝你们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说话间，她拿出藏在背后的首饰盒，递给方媛。

    方媛双手接过，眼底流露出惊喜的神色，她打开锦盒，看见那对小雏菊耳坠，脸上笑颜如花：“真好看，你回来就好，怎么还破费了。”

    “您喜欢就好。”

    鹿小凡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这样真实而放松的笑容，面对她时，她总是带着歉疚，哭泣，又或是刻意的讨好。

    这顿饭，比起以往都吃得随意自在，三人难得地有说有笑，气氛其乐融融。

    见气氛到位，鹿小凡在脑子里反复斟酌着措辞，最后鼓起勇气道：“妈妈，过两天我就要回国了，情人节那天有工作安排，我得先回去准备。”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内心充满担忧忐忑，要是母亲执意反对，那她该怎么办呢。

    可出乎意料的，方媛只是愣怔一瞬，尔后露出和蔼的微笑：“好吧，如果真有工作要忙那也没有办法，不过你得向我保证，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发生什么事都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吗？”

    她话中的妥协让鹿小凡惊喜万分。

    “妈妈，你不反对我做艺人了？！”

    方媛默默看着鹿小凡，鼻头不禁一酸。

    这两天她想了许多，从小到大，她这个女儿都是那样乐观积极。经历了过往那些，她非但没有真心怨恨过自己，反而无数遍地用她的包容与坚强温暖她，是愧疚这道枷锁一直束缚着自己，让她看不清前路的同时，也看不清女儿的心。

    小凡说得没错，她早该向前走了，放她飞翔，让她做自己喜爱的事，是她现时唯一能作出的最好补偿。

    “妈妈想通了，只要你开心就好，不管发生什么，妈妈这里永远是你避风的港湾。”

    鹿小凡激动地绕过餐桌，一把抱住方媛，“谢谢您妈妈，我一定会努力的。”

    午后的阳光穿透窗户，将相拥的两人包裹在一片温暖之中。

    所有的前尘往事，所有的矛盾尖锐，所有的嫌隙别扭，都在这个拥抱中彻底冰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