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伊边说着,边别过脸,避开纪疏的视线。
对她来说,纪疏绝对是值得信赖的好友,他表现出的看似冷淡、忽如其来的担忧与关切也并非作假,但……
至少在这件事上,她不该得到这样的关心。
她的双手不自觉绞在一起,浓厚的刘海垂下,隐隐遮住因为心虚而低垂的眉眼,若伊宁愿她和希尔闹掰的原因永远烂在她肚子里,最好一辈子,都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看若伊的神情,纪疏便明白了她的态度。
他自然不可能逼问他,于是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揭过:“嗯,那就等你想好吧。”
无论若伊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纪疏还不至于对她连这种信心都没有。
无声的体谅让若伊的目光飘忽得更厉害了,她迫切的想打破现在的气氛,恰好,一个几乎要被忘记的话题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若伊的表情迅速恢复了正常,她摆正了脑袋,重新与纪疏对视:
“……虽然这个不能说,但我有别的事要告诉你。”
这也是她来找纪疏的目的之一,只不过方才话题被岔开,没能找到机会开口。
若伊简单地给纪疏讲起这些天的经历,包括运输队带来的不知为何物的物资,被吸引的异形生物,态度模糊的白塔管理人和他的妹妹,以及对她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的罗桦冬。
她还提到那位陌生的哨兵:“……有点说不上来他的名字,叫乌什么……精神波动很特别。”
听到若伊如此少见的评价,纪疏难得有些感兴趣:“需要我帮你查查吗?”
“谢谢,不必了,”若伊婉拒道,“这是重点吗……我主要是想告诉你运输队和庄明意的事。”
她边说着话,边再次捧起那杯莫吉托,碎冰已经有了些融化的迹象,顺着吸管被吸到嘴里,口感很奇妙,若伊忍不住吸了一大口,含糊道:“你真很闲的话,还不如帮我查庄明意。”
“实际上,我早就查过他。”纪疏淡声反驳道。
白塔管理人的更换可不是小事,当年所有的候选人都被各方势力想方设法筛了无数遍,最后得到这个位置的庄明意,自然躲不过若华集团的调查。
纪疏回忆着与之相关的信息,缓缓道:“庄明意的背景很干净,目前也和我们没有利益冲突……最近这段时间,我会让人看紧他。”
“还有辛莜慧那边,我也会调些人过去,如果有人对他们动手,也是个机会。”
若伊正有此意,纪疏安排得十分妥帖,她放心地点点头,补充道:“还有,运载车里的东西……”
一连串事件中,只有这样东西让她最没有头绪,如果信号屏蔽器没坏,她绝对在到达忒弥斯后就让纪疏盯住运载车,不过很可惜,她错过了这个机会。
“暂时闹不出什么麻烦,但最好尽快查一查它的去向,嗯……车牌号H7086,停在B137号车位。”
只是已经过去了一周,恐怕也很难查出什么。
“需不需要我帮忙呢?”
正当若伊有些犯愁时,于私慢悠悠地笑道:“我恰好有些人脉,而且你说的这件事,我也很感兴趣。”
若伊有些诧异,在她意识中,这人就是来凑热闹的。
她看看纪疏,见他微微颌首,目光又移向于私,迟疑道:“如果可以的话……谢谢。”
于私还是那张平平无奇的笑脸:“不用谢,维护联邦安全,人人有责。”
“但我可能会查到你哦,”他微微向前躬身,拉进与若伊之间的距离,“没关系吗?”
确实,只要用心去查当天乘坐过这辆车的人,不用脑子去想,就能猜到若伊的身份。
他又在试探我,若伊感受着精神感知的反馈,不得不说,这种试探很无聊……为什么要对别人那么好奇呢。
若伊这次没有躲开于私的贴近,而是盯了他几秒,在心底默默评估起他的可信度。
如果于私没有能查到运载车的人脉,出于对纪疏的信任和尊重,她可能会选择不对他的精神海动手,然而现在……
“抱歉,我不是不信任你……”短暂的思考后,她很不好意思似的垂下眼睑,慢吞吞地开口,“但为了我们的安全,还是请你忘记我吧。”
她说“我们”,而不是“我”。
还挺贴心。
于私的笑容扭曲了一瞬,他想起不久前若伊提到的“处理”。
若伊不想让于私抓住她的把柄,于私同样不希望若伊在自己的精神海里埋一个定时炸弹。
“如果我拒绝呢?”
你这样问,我怎么知道……若伊抿起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不擅长用和平的方式说服别人,更何况她自觉理亏,不想表现得太过强硬。
干脆就放弃吧,她甚至在心底打起退堂鼓,记住就记住吧,大不了出了事再解决……不对,这种事最好不要破罐子破摔——
心中思绪万千也只在一瞬,于私的注视下,若伊咬字清晰而缓慢地回答道:“……你应该拒绝不了。”
于私故作诧异地“哦?”了一声,看她那张细看之下仍有些稚气的脸上缓缓流露出更多的歉意,眉梢、唇角,都溢满了她的羞愧,她甚至往沙发内缩了缩,以放低自己的姿态。
但若伊实际上的态度并不以她的神态转变而软化。
“真的很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只是认为……你该有知情权。”想了想,她还是没说出更冒犯的话。
于私听懂了她的潜台词,他有“知情权”,但恐怕没有“选择权”,比起楼上的那些酒客,他似乎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尊重。
他再度笑起来,将脸转向纪疏,而纪疏不打算掺和,只对于私发出短促的嘲笑声:“呵。”
仿佛在说“活该,自找麻烦了吧”。
于私不由掩面,长叹道:“就非要这样吗?你就没做其他准备?”
毕竟是与地下组织的首领见面,再怎么说也该有些伪装——于私摩挲着他的面颊,就像他这样。
而若伊露出了理所当然的神情:“当然没有。”
“只要不被监控拍到,过度的伪装只会让我更容易出现纰漏……”若伊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于私的脸,“假脸有点太普通了,下次让纪疏给你做吧,他手艺很好。”
于私的假笑僵在了他的假脸上:“……”
“我不会让你完全忘记我,只是在下次见面之前,你都不会主动想起我,”若伊努力说服他,“纪疏作证,我绝对不会做过分的事……请你相信我。”
于私有样学样:“纪疏作证,我也绝不会透露出你的身份,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陷入僵局。
纪疏淡淡开口:“你们还挺相信我。”
没人理他。
若伊心底嘀咕,虽然有些缺德,但没拒绝就是同意,早知道就不告诉他了。
于私颇感后悔……他对若伊的身份并不感兴趣,只是习惯性地口头撩拨一句,结果却……惹祸上身。
“……这样吧,”若伊先一步表现出诚意,“既然你要去查运载车的去向,那我给你双份……不,按理说,你还可以从纪疏那里领一份,一共是三份报酬,只要不太过分,特别是在精神控制方面的事,我都可以帮忙。”
话音落下,若伊察觉到于私的抗拒有略微的松动。
但他的回应仍看不出同意的迹象:“是么……但我并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
“除非,”他话锋一转,“你能治好冰朽症。”
“……”
好,没得谈了,若伊想,她面无表情道:“你对我的期望有点太高了。”
如果她能治好冰朽症,纪疏早就不病怏怏在这里坐着了。
于私也没抱太多期待,继续问道:“那你能延缓病症加重吗?”
“只是延缓加重还可以,但如果是为了纪疏,那你最好换个要求,我本来就要帮他。”若伊不想显得自己在占便宜,“来点切实际的,或者你先答应,等需要的时候再找我?”
看来是很难拒绝了,于私心想,更何况她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在意自己的意见……既然如此,不如接受她的报酬,至少不吃亏。
虽然他一开始只是兴趣使然想掺和一手,也没想要什么报酬。
“纪疏委托你帮他找那些叛徒,你应得的报酬就用我这一份抵消吧。”
若伊和纪疏同时露出了“你真是个好人”的神情。
然而于私并不是很想得到这样的评价。
他继续道:“至于第二份……算了,等我有需要的时候再联系你。”
“等等,”他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如果我不记得你,那我要怎么联系你?”
“不用担心,如果你潜意识里觉得需要我帮忙,你会来找纪疏,他会帮你联系我的。”若伊早就考虑过这种情况,“如果在不该见面的场合碰到,我也会尽快补一次精神暗示。嗯……运输车的事,纪疏会委托你的。”
她后知后觉地看向纪疏,征求他的意见:“没问题吧?”
纪疏点头。
于私感叹道:“厉害呀,你经验真的很丰富。”
若伊:“……”
精神波动里没有讽刺,他是真的在夸。
留下精神暗示也不过几秒钟的事,若伊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表,接近六点了,从酒吧步行回忒弥斯塔大概要十分钟,她习惯把时间安排得更充裕些,边站起身,边向纪疏道:“事情都办得差不多,我该走了。”
陪他们坐了一个小时,纪疏也有些累了,他半阖着眼,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若伊微微拧眉,忍不住叮嘱道:“你得好好休息。”
纪疏头也不抬,再次冲她摆摆手,态度十分敷衍,若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吧,再见,谢谢你请客。”
若伊原路返回,酒吧的一楼依旧流淌着无声的喧闹,咽喉不禁反射性地收缩了一下,她忍着恶心,快步走向出口。不过,精神力的影响下,酒客们全都不约而同地无视了她急促的脚步声。
下次绝对不来里……等等,忘记告诉纪疏让他换个见面的地方了,若伊面色有些难看,她后知后觉地掏出通讯器,打算现在就给纪疏提意见——为了你重要的朋友、伙伴、长期合作对象的精神状态,你最好——
打字的手顿住了。
大概是错觉,她的精神力似乎……触及到了某种熟悉的静谧。
若伊:“……”
耳畔响起羽毛摩挲的声响。
……不是错觉?!
不,没有听到脚步声……她自欺欺人地看着通讯器屏幕,不敢抬头,如果有一个“最不想遇见的事之名单”,若伊绝对会把“在街头路遇认识但并不熟的人”列上去!
而现实不给她侥幸逃避的机会,只觉得似乎听过,但没有太多印象的声音在她头顶斜上方响起:“若伊?”
此时再装眼瞎耳聋似乎已经来不及了,若伊绷着脸,缓缓抬高视线,果不其然,乌谬正站在通往酒吧入口最高的那级台阶上。
他也没有穿白塔的制服,而是一身灰色的风衣,完全不怕冷似的,从若伊的视角,恰好能看到轻薄的衣摆随着风摆动,划出看着就很冷的弧度。
若伊眼前一黑,她没有低头,将对话框内的文字一删的二净,手速极快地摁出一串“遇到那谁了救命救命救命救救救我!!!”并点击发送。
“……下午好。”她硬着头皮露出浅淡的微笑,干巴巴地开口。
说完这句,她便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应走的流程,准备绕过乌谬离开,然而乌谬的动作比她快得多,他几步迈下台阶,扰乱了若伊逃离的路线。
很不合时宜的,若伊觉得他下楼梯的动作,像是腿上仿佛装着弹簧,在地上蹦蹦哒哒的某种鸟类。
“好巧,在这里遇到你。”乌谬恰如其分地停在一个说不上冒犯,但也绝对很难若无其事绕过去的距离,笑语盈盈地看着若伊,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下午好,假期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