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桅杆,倾塌的龙骨,猎猎作响的帆,摇摇欲坠的船,连同满天的火烧云,涂抹出了这幕支离破碎的海景。
有两盏血红色的灯劈开腥甜的海风,越过粘稠的海水,挑近少女的脸。
阿琳达猛的惊醒。
悲壮而诡谲的画面在视网膜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被这具复苏的灵魂驱散。
她呈一个脸朝下的姿势躺在一个水洼里。
阿琳达忍着呛咳把头从水里拔出来,起身、洁面、整理着装,出乎意料的简单。
身体很轻,轻的好像还不及她腰上的银色匕首重。
头顶是一个阴雨天,眼前是一块爬满了青苔的石碑。
阿琳达不认识上面的字。事实上,她连自己的名字具体是怎么拼写的,都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音节了。
细雨为她披上一件闪耀的外衣,少女迈开轻盈的步子,精灵般向石碑后的台阶上掠去。
“有煞气进村了。”
入雪村的村长已经很老了,皱纹挤掉了他的五官,让他睁眼看人都格外艰难。
村长咧着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的嘴,咿咿呀呀地说,他身边的男人耐心地听着。
“是很轻的煞气,不必担忧。”村长话毕,男人温声道。
耄耋之年的老人家半聋半哑,老眼昏花,他努力看向对方,依旧看不清对方的口型。
对方好像,根本就没有张嘴说话。
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清隽文雅的后生,昨日他刚来的时候,村里头不少姑娘都偷偷瞧迷了眼。
村长又比划了几下。
“我会除掉它。”男人笑,笑意极浅,教人看了既不觉得生分,也不至于熟稔。
“您早些歇息。”他说完最后一句,作了个揖,踩着云履径自行远了。
阿琳达对已经有人对自己磨刀霍霍这件事毫不知情,她很快看到了村子,看到了在忙着准备祭祀的村民。
猪牛羊被放倒在柴火旁边,蔬菜瓜果在烛火之下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阿琳达耸了耸鼻尖。
她迟疑地转动眼珠,仔细辨别着香气的来源。
那双被火焰映得通红的眸子慢慢在家畜旁的村民身上冻结。
好香。
阿琳达茫然地望着忙碌的人们,竭力控制从喉管深处泛起的痒意。
深秋的傍晚暗的很快。
十步…九步…四步…一步。
阿琳达知道只要自己想,就能在一步之间来到那个年轻女人的背后,然后用那四颗蓄势待发的犬齿叼住猎物的侧颈,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有液体从那里喷涌而出。
“嘶!”不对劲,很不对劲。
阿琳达咬了自己一口,尖利的牙轻而易举地咬破口腔内壁,刮下一层薄薄的膜。
但是没有出血。
有点可惜。
阿琳达无声地咂巴了一下嘴,目露遗憾。
“你在后悔。”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这个本就处在爆发边缘的女孩瞬间炸毛,她在刹那间就回过头,几乎把脑袋扭成180度,锋锐的虎牙因急速在淡淡夜色中划出一道森然的冷光。
“是好孩子的样子啊。”来人喃喃道。
他的声音很奇怪,虽然阿琳达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但她依旧能认识到,正常人说话绝不是这样的。
除此之外,男人一切看上去都很无害。
而且他身上没有那种蜜一般诱人的香味。
阿琳达弓起瘦削的脊背,十指微屈,试图从喉咙里发出凶恶的警告声。
然而,她的肢体并不配合她的动作,这具身体沉珂的肌肉记忆无法跳出举止有礼的方框,更无法做出足以吓退敌人的姿态。
“噢我的上帝,阿琳达小姐,您不可以这样!”玛丽一惊一乍的唠叨紧一声慢一声的响,阿琳达用力闭上眼睛,想把这条不合时宜的记忆甩出脑外。
失去了赤瞳外强中干的震慑,也就仅此而已。
于是李朝行伸手捏住了帷帽,微微向后掀起。
这是一只四周缝满了黑纱的由细竹编成的头戴,纱面上贴着几道黄澄澄的符箓,而随着主人的动作,垂落的帽纱迅速向内缩拢,最终收成一顶尖角玄冠,露出下方一张白玉般的脸。
阿琳达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晚上好。”李朝行抬手,指尖拂过他胸前一串晶莹滚圆的念珠,男人摘冕弯腰,以西式向少女见礼。
随着他动作而轻微摇晃的念珠上,极快地闪过一道流光,在被捕捉到前,转入后方深蓝色衣袍消失不见。
阿琳达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看懂了他的致礼,她拈起有些脏了的裙角,窘迫地还以礼节。
李朝行笑意微深,他伸出本要笼回袍袖中的手,掌心向上,温和地示意对方可以靠近自己。
似乎是个礼数周到的贵族,阿琳达想着,她正欲挪动,目光却被男人胸口悬挂的那串念珠吸引了过去,她不错眼地看,看那珠子在阴影里缓慢地转动。
一颗,两颗…
阿琳达眼睁睁地瞅见,第二颗珠子在翻过去以后,居然颤颤巍巍的,又转回来了。
第一颗也变得犹豫不决,左右磨蹭了几下,见相邻的同伴都纹丝不动,于是最终又转回一点儿。
所以,一共是翻了半颗。
李朝行弯起了眉。
他本就是带笑的,他生来清俊,又年少得志,常是笑如远月,面面周到,但这一刻,却又变出几分不一样来。
只怪他对面的,如今也早已不是什么活人,自然看不出什么区别,若是换入雪村哪个黄花大闺女贴近来瞅上两眼,多半就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
而山脚下的祭祀,终于在丰盛的供奉和熊熊的火堆里,开始了。
在晦涩难懂的颂声中,只见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子,从天而降稳稳落在搭起的高台中央,接受着村民的跪拜。
虽然阿琳达觉得那算奇装异服,李朝行却认得出这一身装扮。
正所谓月破星巾霓裳霞袖,此人头戴九巾之首混元,身披左右开裾洞神罡衣,足蹬一双白漆高筒道靴,手持的是十绝灵幡,一副再标准不过的道士打扮。
并且,和李朝行有微妙的相似。
一曲颂毕,又是一首。直念得阿琳达头昏脑涨,本就高涨的进食欲望又开始悄然作祟。
她偷偷瞄了一眼李朝行,对方长身而立,神色肃穆,不知在想什么。
而就在阿琳达视线转移,精神懈怠之时,祭祀中心那本沉心做法的道士,突然抬头,向她的藏身之处,射来一道冰寒的目光。
李朝行动了。
他似是察觉到少女的偷看,略偏过脸,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什么。
他知道对方听不明白,因此索性没有发出声音。
(可要跟紧我,落魄的小姑娘。)
异风突起。
紫色的幡面不知何时对准了两人所立之处,风之所向,桀桀鬼哭如影随形。
歌咏声停了。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
“哧——”阿琳达与灿金的符箓擦肩而过。
她本能地化手为爪,正要一爪撕碎这张惹“人”厌恶的破纸,却陡然看见流光溢彩的符纸上,映出了一对惊愕、警惕而血红的瞳孔。
只一愣神,符箓破空而出,直迎罡风而去。
阿琳达呆呆地回头。
李朝行修长的指间,尚夹着一纸咒符,朱色的花纹沿着金色的封边密密麻麻地走,好像数百只小鬼在教堂的圣水池中腾挪。
金光凌然,把他的脸照成奇异的青白色,如大理石般沉静。
执幡的道长笑了。
“是你啊,状元郎。”
“好久不见了——自从你飞升之后。”
他恶意地在“飞升”二字上咬重语调,黑黝黝的眼珠在两人身上刮肉似的打了一个来回。
“咱们堂堂大除妖师李朝行,这怎么还,变成邪祟了呢?”
夜幕如墨,如倾倒的砚台,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阿琳达看到敌人的嘴皮子蠕动了半天,然后李朝行的脸色就更冷了。
“我先前经过这里,便有所耳闻,近来有个大师心系众生,游历民间,常有除妖,而这大师偏偏声调奇诡、不好说话,未曾想,竟是这个缘故。”道长悠悠晃动灵幡,笑容促狭,“成为行尸后,下颌难以开张闭合,所以,说不出人话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李朝行手中的灵符,猛然燃烧起来,爆发出耀眼乃至炽热的光芒!
(始青符命,洞渊正刑,金钺前导,雷鼓后轰。兵仗亿千,变化真灵。景霄所部,中有威神!)
灵符如剑,将一条不知何时出现在阿琳达脑后的法尺直直钉入树中,看过去时余韵铮铮犹自不散。
杀气虽迟但到,令阿琳达瞳孔骤缩。
李朝行眼中现出一丝无奈,他拍了拍手,这次没有张嘴,只动了一下唇,对少女道:“咕。”
他看向阿琳达腰间的匕首。
“咕?”是这个吗?
“咕。”嗯。
于是利刃出鞘,抖出一串寒芒。
吸血鬼的速度远超常人,即使是一只新晋的、尚未进食过的吸血鬼。
“已经沦落到与吸食血液的怪物为伍了么,真是可悲。”
昔日同道踏月而来,他言词奚落,脚下却是步步生辉。
话音未落,吸血鬼倏尔而至,她反手为刃,在对方伸指欲挡之际旋步错身陡然变势,深色的裙袂如雨燕般翻飞,灵巧的猫儿贴着道士的后背翩跹而过,刀尖如鱼,一瞬游至侧颈。
吸血鬼总是对那里有些执着。
刹那间血红一线,香气扑鼻。
郭玄遭雷劈似的震住,随后怒声咆哮:“竖子敢尔!”
道长横眉竖目,掐诀念咒,四枚金灿灿的法印应声祭起,各守东西南北一个方位,随敕令引风动雷,隐隐成镇压之势,在阿琳达头顶悬而待落。
然早在阿琳达闪现一击前,李朝行就开始了吟唱,此时,他的符箓不早不晚,正赶在四方风雷印的前一秒,无比强横地插入其中。
“咕。”不响的一声被已然化为尖形的耳朵准确捕捉到,阿琳达当即足尖连点,握匕回撤,她年纪尚小,又是金娇玉贵的长大,这番动作做出来如嬉戏莲间的猫儿,轻快得仿佛要飞起来。
那厢郭玄攻势被阻,恼怒之下须发皆张,一双眼黄黄澄澄如中天白日,口中更是急急宣令:“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对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急急如律令!”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铃响,先哀歌般如泣如诉,后又似木入铜钟、声若奔雷,郭玄倒提灵幡,那法器如有生命一般鼓动化形,竟成了一柄斧钺。
李朝行在听得天尊法器震鸣的瞬间就给自己施了一道静音术,还不忘给阿琳达捂住耳朵。
他早在数年前就失去了体温,变得如冰般彻骨,但没有心跳的她亦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寒冷。
所以阿琳达站在原地,虽向李朝行投去了疑问的目光,但还是安静的一动未动。
斧尖勾月,却邪卫真,魑魅讷讷,不敢吐秽。
何等圣洁景象,却被郭玄狰狞的脸色衬得如地府索命一般。
高亢的灵压,躁动的鲜血,用以呼唤上苍的火舌却在贪婪舔舐着阿琳达攥紧匕首的手。
李朝行也在看着她。
他的眼竟也是红色的,在剧烈焚烧的符箓后跳动着暗淡的光。
妖魔邪祟、厉鬼僵尸,都是红眼睛。
阿琳达忽然冲他眨了下眼睛。
“Zombie。”少女声如黄鹊,尾音跟没剪爪的猫儿似的,勾起那层看破不说破的俏皮。
“咕。”You are a zomb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