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内院。
张姝把剩下的几支菡萏都给了华章,戟奴分走两支说要送给他母妃。可是敬妃的院门一直被封着。内侍守在门口,请他们毋要在此处聚集,以免过了病气。
戟奴再次失望而归,和他们一起回到吴皇后殿中参加宫宴。
张姝被宫人引领,坐到离吴皇后最近的席位。比邱夫人和吴倩儿的席案还靠前。
大家都看出来,她很得皇后喜欢。且刚刚被赐婚给天下一等一的出色郎君,眼红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当然,想要与未来的御史夫人搞好关系的人更多。
夫人们的殷勤让她几乎无法招架。只得频频致谢,温婉的微笑都快僵在脸上。
再加上和她同场击毬的女孩儿们,因为马球场上策马并肩的情谊,也都与她多了几分亲近。以前女娘们都以吴倩儿为中心,今晚众人的焦点全都转到她身上。
吴倩儿也像换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那么傲气十足,却不再旁若无人出言跋扈。自从邱玉瓷被尚宫局和司礼监拿办,她一下午都在陪邱夫人,宽解母亲。此时多饮了几杯酒,偎依在邱夫人怀里朝张姝吃吃发笑,说起话来舌头打直:
“张娘子,你可要当心!她们呀,可不像我心直口快是个直心眼儿!可得把你的心上人藏好了,莫要被别人惦记!想、谁也不准想!”
杯觥交错之间,张姝也有些微醺。桃腮粉面,更增添了几许艳丽。面对吴倩儿的打趣,只是抿嘴笑,看她歪在邱夫人怀里,很是羡慕。
想母亲了。
也不知道今日她和爹爹接到赐婚的诏书,是不是受了好大一回惊吓。虽然她很依恋母亲,她与杨敏之之间的那些......也不会跟母亲坦白。就像吴皇后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的秘密就像一块饴糖,藏在心间甜滋滋的愉悦着她。吴倩儿她们就算想也是没用的!
酒过三巡,吴太后姗姗来迟。陪在太后身边的,除了梅芳和成群宫婢,竟然还有邱玉瓷。
女眷们相顾诧异,喧闹的气氛突然冷却下来。
邱玉瓷神色惶然,进入殿中就“扑通”跪倒在皇后案前,哭泣请罪。
刘尚宫跟在侍奉膳食的宫婢身后走入大殿,朝吴皇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吴皇后不动声色,请太后入席,令邱玉瓷坐到太后身侧侍奉。
一声冷哼从张姝旁边的食案发出,是吴倩儿。接着被邱夫人柔声责怪了几句。
盛筵继续。夫人们逐个向迟来的太后祝酒。
张姝收回目光,垂首凝视自己食案上的餐食。
下午她和杨敏之在堰塞湖采菡萏时,杨敏之跟她说,邱嫔在诗会上作的诗是翰林院四品学士柳大人为其代作。邱玉瓷身后恐怕不简单,还不清楚到底是承恩公府、太后,还是另有其人。
邱嫔背后的人是太后的可能性不大。她背后之人为她请翰林学士代笔,本就是为了讨好接近太后。最大的疑点在承恩公府。但承恩公是皇帝嫡亲的表兄,与皇家一贯亲厚,承恩公一家也素来得太后宠爱,不存在这个动机。
那日三更半夜邱玉瓷从她和陆蓁的院子悄悄外出的事,她也告诉了他。邱玉瓷的行为处处透着鬼祟,他们却想不出她半夜外出何为。
最后杨敏之再次跟她强调,不准她再卷入宫闱纷争,无论皇后再令她做任何事,都要拒绝。凡事都推到他身上好了。
“我与姝姝即将结为夫妻,杨敏之与承恩侯府便是一体,那些困扰到娘子的麻烦事就交给在下。”他当时说。
他预料的没错,邱玉瓷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即便吴皇后利用她设了一场局,不过一个下午,因为太后插手,形势又发生扭转。如果邱嫔能顺利回到宫城,她的姑姑张贵妃可能会因为她得罪过邱嫔,而多一个敌人。
张姝心中沉闷,本就微薄的醉意消散全无。
她面前的酒杯已空,她本无心情再饮。一个宫婢持酒壶从蟠龙柱后走出来,上前斟酒。
宫婢执酒壶的手上,于食指处戴了一粒红宝石戒指。宫婢中不乏多得赏赐体己丰厚之人,这粒戒指看起来稀松平常,并不引人注目。
然而,一缕熟悉的、久久不曾出现过的、令她心怖的暗香,从倒酒的宫婢身上若有若无的散发出来。
这种暗香,在陆家马场遇劫时曾深深刻入她的脑海。在太后宫殿门外碰到虞氏,让她差点再度陷入可怕的噩梦。江六郎托七娘送来的来自宣府边市的暗香丸,也是这股味道。
张姝缓缓抬头,从宫婢执酒壶的手,到她和别的宫人一模一样的婢女装束,再到她始终垂着的低眉顺目的脸。
这是一张陌生但显然被修饰过的脸。
“姝儿,一张面孔无论怎么修饰描画,她的骨骼和三庭五眼是改变不了的。”她跟义母学画时,娄夫人曾这样说。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张陌生面孔下就是那个让她惧怕过的人!
她的心被难言的恐惧死死攥住,想要喊叫出声,声音卡在嗓子眼里。
周围是欢声笑语。帷幕后奏乐的乐人换了一支新的曲子。舞姬从纱帘后鱼贯而入,翩翩起舞。
宫婢给她倒完酒,若无其事的走到太后跟前,给太后和邱玉瓷各斟了一杯。又躬身走到吴皇后的食案前,将皇后的酒杯满上。
邱嫔起身唤了一声“皇后娘娘”,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她向吴皇后赔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吴皇后神色淡然,端起酒杯。
“慢着!”一道与热闹氛围极不融洽的声音从吴皇后下侧的桌案遽然响起。
乐声戛然而止,起舞的舞伎停下动作。
喊话的是脑中一片空白的张姝。她根本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就冒失的站了起来。打断了宫宴。
“张娘子你喝醉了么?是想给大家跳支舞吗?”吴倩儿醉意醺醺,曼声发问。
不管她是在打圆场还是逗她,人们都善意的哄笑起来。
吴皇后也冲她和善的点头笑笑,让她坐下。复端起酒杯。
“娘娘不能喝!”张姝再次喊出来,“她是虞氏!”
她抬手指向正要垂着脸退出大殿的宫婢。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吴皇后和刘尚宫已然变了脸色。邱玉瓷苍白依旧,往太后身后悄然退缩。
刘尚宫大呼“来人”之际,宫婢甩手将酒壶抛出,不知砸到哪位女眷,宴席中发出一声惨叫。
紧接着,被识破伪装的虞氏朝张姝冷笑一声,从腰间抄出两把短刃弯刀,寒光挥舞扑向吴皇后的方向!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殿中大乱。
虞氏只顾向吴皇后扑过去,但是殿中的众人都已自乱阵脚。
机灵点的一边大喊救命一边往殿门口跑。殿门本是闭着的,还未及完全推开,惊慌失措的妇人们争相往门外挤,前面的摔倒,后面的踩上来,哭喊声惊叫声乱成一片。
吴倩儿扶着邱夫人也往外逃,邱夫人一脚跌倒在殿门口,吴倩儿慌乱中把母亲扶起来又频频回头哭喊“姐姐”。
张姝和她一起扶起邱夫人,将人拖到门背后,给慌不择路往外逃的人让出一条路。
吴皇后那边,虞氏如入无人之境,一时间血光四溅,挡在皇后身前的宫人惨叫声连连。行宫内院只有妇人和太监,哪有人能与虞氏抗衡?皇后身边的宫人固然忠心,又哪里是身负武艺的虞氏的对手。
原以为最安全的行宫内院变成虞氏荼毒的修罗场。
吴皇后和刘尚宫被困在桌案后,根本无法逃出虞氏的刀锋。
等殿门再度被完全推开,张姝咬牙把跌跌撞撞闯到她身边的华章和猊奴往殿门外一推,声嘶力竭的朝姐弟二人喊:“快去叩宫门!去叩宫门!”
就在虞氏手中的短刃弯刀齐头盖脸朝吴皇后和刘尚宫劈过去时,一个道袍身影逆行越过惊慌的人群,从大开的殿门飞跃进来。
道袍人影手执一柄长剑,将短刀从吴皇后身前狠狠的格挡开去!
张姝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已向太后告假的程毓秀。
不知道她怎么会正好出现在这里。
护卫吴皇后的宫人和内侍已管不了那么多,将皇后拥簇在中间,向门口迅速挪动。
一起从殿中往门口逃的还有搀扶着吴太后的梅芳,以及脸色灰败的邱玉瓷。
虞氏被突如其来的长剑攻势阻滞了片刻,手中双刀被打掉一把。但很快就越过程毓秀的剑花,腾空朝殿门扑过去。
眼花缭乱的人群让她一时看不清吴皇后在何处。见人就砍。殿门处的人如待宰羔羊又纷纷哭喊惊叫起来。
邱玉瓷回头,尖叫着把身边的太后猛地推到自己前面,挡住虞氏胡乱砍过来的刀刃。梅芳凄厉的喊了一声“太后娘娘”,紧跟着扑过去挡到吴太后身前。
程毓秀缠斗上来,她虽然不是虞氏的对手,但是她的长剑滋扰让虞氏再也靠近不了众人。
虞氏面露不耐之色,飞起一脚踹到程毓秀心窝,将她踢飞撞倒食案,也不再奔着吴皇后去,朝倒在地上的程毓秀提刀奔了过去!
突然腿脚一沉,又一个人影沿着地面扑爬过来,死死的抓住她的腿。
虞氏一愣,垂头。拖住她的是面容惨淡失色的张姝。
“张娘子,你胆子不小。”虞氏狞笑。
“是你杀了丹娘!你这个恶人!”张姝含恨哽咽,整个身躯都扑上来抱住她的腿不撒手。
虞氏稍愣,随即面无表情的握刀朝张姝的后背砍下去。
“不要!”倒在地上的程毓秀挣扎着爬起,失声尖叫。
眼看虞氏的刀就要落下,一只弩箭破空而来,“砰”的一声扎入她执刃的手臂肩头处。
挽弓之人臂力强悍惊人,不但将弩箭射入她的肩膀,承载在箭羽上的摧枯拉朽之力宛如滔天巨浪,将她整个人推起来踉跄倒退,然后被直挺挺的钉到后头的蟠龙柱上。
“是锦衣卫!外院的侍卫来了!”惊魂未定的人群中有人哽噎的喊了一嗓子。
趴在地上的张姝大口喘气,抬头,愣住。率先踏入殿门的是杨敏之。
他疾步朝她奔来的时候扔掉了手中的弓,蹲下来抱住她,口中痛疚:“对不住,我没有做到我的承诺。”
他口口声声说护她,却屡次在她陷于险境后才出现。
“杨敏之,”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眼中落下来,乱蓬蓬的脸上却微笑起来,“一娘没事,我也没事,有你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