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

    杨敏之找来侍卫头目令他仔细看护张家老宅,当晚就离开河间,直接回了京城。

    多出来的这几日休沐,本就是为着议亲而来。见到了姝姝,回河间给侯爷请了安,母亲与侯夫人也相处和睦,让他放下心,接下来开始谋划江南之行。

    张侯爷在乡间的事务办完,和娄县令回了县里。恰好娄县令的复职文书也已下达。

    张姝随父亲从河间返回保定。娄县令受侯夫人和窦夫人邀请,与他们同行一起到保定。

    娄夫人托送请帖的人给娄县令带了封信,娄县令看过后,拿上装洛书和龟壳竹算筹等用于占卜的木盒。

    这个木盒里的一套物事他已用了多年。

    把双胞胎也一并带到保定府去开开眼界。

    双胞中的小华看了一眼被父亲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木盒,蠕动唇角张了张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张姝还在河间那几天,杨敏之没忘记叫杨清送了几册话本过来,一并还有成匣的胭脂水粉。他给她写了信,说晓得她平日里甚少用这些东西,不过聊表心意送与她消遣,权当因他的唐突之举给她赔罪。

    别人不清楚他赔的什么罪,只有她省得。心间像抹了蜜一般,暗想其实他的唐突她也是喜欢的。也写了信叫杨清带回京城给他。

    胭脂水粉她一个人确实用不了这么多,回到保定,转赠了一些给娄青君和杨雪芝,还有赵通判家的幼娘。

    娄青君和杨雪芝两人不只嘴巴厉害,眼睛也尖,一看胭脂盒上出自京城金字招牌的标记就心领神会。两人相视会心一笑,又拿她逗弄了一番。

    张姝见这两个赵家妯娌已经和好,娄阿姐放下心结,她心中也大安,羞涩的由她俩一唱一和的去。

    娄青君心里当然欢喜。自杨敏之过问,困扰娄家翁婿的烦心事迎刃而解。赵承日前在帮杨敏之做事,如无意外将随之外放江南谋一个实职,到那里自有大展拳脚的一方天地。

    她对杨家人的态度大变,对杨敏之这个妹婿也满口盛赞。娄夫人取笑她前倨后恭小人嘴脸。

    只是又生出一桩新的愁人事,想起来就长吁短叹。悄悄问张姝:

    “妹夫外放,阿妹与妹夫成婚后是跟着去呢,还是留在京城侍奉翁姑?再说我婶娘和张叔父也定然舍不得你离得那么远。”

    张姝怔住,她还未想到这一层。她当然是想跟他去的......然而她与他家中都有父母双亲。

    “可是若不跟着,男人在外头你晓得老不老实,背着你干了些什么......”娄青君还在她耳边嘀咕,甚是苦恼。

    赵承的父母已逝,她不用留在保定侍奉公婆。只是她和赵承有一双儿女,年龄都还小,哪舍得让孩子们跟着奔波吃苦。她一头舍不得孩子,一头又对丈夫不放心。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娄夫人一边笑叹,一边和何氏走进来,对娄青君和张姝道,“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你和姝儿都随他们去江南罢!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叫夫。你若放得下心,只管把外孙交给我和你爹。等过几年孩子们大了,阿承和杨大人在江南也站稳了脚跟,我就叫人把孩子们给你送去!”

    娄青君心下感动,拿帕子擦拭眼角,连连点头道:“放心放心,哪能不放心呢!只是难为母亲为我这个外嫁女操心。”

    “你只是嫁人又不是卖给他家,还不是我生出来我养大的?”娄夫人笑道。

    张姝未语眼圈先红,靠到何氏怀中:“这是爹娘您们的意思么,可与窦夫人商议过?”

    何氏搂住她,也笑:“自然是与你婆母商量过的,窦夫人也是这个意思。”

    虽说嫁期还未定,张姝突然心生愧疚,只觉满满的不舍,两行泪涌了出来。

    “我儿有福气,你义母遇事向来比我有主见,婆母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性子。你跟你婆母要多亲近,好好跟她学着如何做一个世家妇。我和你爹你毋需操心,听你爹说,族长给他举荐的两个嗣子人选都是不错的孩子,等七夕前后,你和敏之都看一看。”

    张姝抱着母亲乖顺点头,无声落泪。娄夫人微笑看她母女二人,眼中亦有泪花闪过。

    ............

    只是七夕未至,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日皇长子和皇次子到翰林院进学,两人不知何故起了争执,皇次子把皇长子的大伴打了一顿。

    那日正值小朝会。两位皇子在翰林院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万岁大怒,令人把两位殿下拘到太极殿亲审。

    后头也不知如何审理的,两位皇子被罚了禁闭。皇长子的大伴据说被东厂杖毙。

    若风波不出内廷,只是一则天家逸闻而已,胆子大的还敢在茶余酒后以作谈资。

    然而翰林院两皇子相争还是无可避免的波及到朝堂。两位皇子在翰林院的老师都受到牵连,俱被贬谪。

    皇长子的老师柳思荀被贬至江西赣州为推官。

    刚给猊奴做老师还没几天的郑璧实属最倒霉,被罚到宣府做粮官,跟戍边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数月,今年春闱时万岁亲点的一甲三进士,除了状元杨敏之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榜眼和探花均在朝堂诡异莫测的变化中黯然退场。

    想当初殿试时,俊俏的探花郎还被万岁顽笑说,若有适龄的女儿必要以公主妻之。而今贬谪,万岁毫不留情,一点也没忆起当时的惜才爱才之情。令人唏嘘。

    此事涉及到二皇子和贵妃,何氏惶恐,催侯爷回京去仔细打听。娄夫人和窦夫人都劝她稍安勿躁,两位殿下的老师已代他们受过,这便是最大的惩罚,两位殿下定然都无事。

    她二人是见过世面的,她们这么说,何氏听从作罢。

    只是翰林院风波刚过,又有更加可怕的流言从京中发散开来。

    朝野内外,均有传言说杨氏父子专权与卢温祖孙相差无几。尤其是杨敏之,为人跋扈霸道,连同年都容不得。

    说他不容柳思荀,因为将来会与他相争入阁。不容郑璧,因其兄郑磐与之政见不同,实为公报私仇泄愤耳。

    杨敏之还未巡抚江南,在朝中和京中的风评已变得非常微妙。

    杨雪芝听到气得不行,冷笑直说荒谬,那些人不过是嫉贤妒能罢了。

    杨霜枝愁眉深蹙,晓得这些流言伤不了父亲和兄弟半分,但是又由不得她不害怕不担心。

    只有杨老夫人和窦夫人安之若素,很淡然。

    每日过来跟窦夫人问安并请教学习的张姝也只得把担忧压到心底,不敢展露愁容。

    这日,窦夫人正带着她看邸报,杨敏之从京中派人传信过来。一屋子的女人都坐不住,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

    杨敏之却只是递了信给杨源,不知信中说了什么,阿源收到信后就命阿清遵公子令即刻赶往宣府。

    张姝有些失望。惶然的目光终于藏不住,眸光闪烁暗藏忧色。但也只片刻失态,便默默的看手中最新的邸报。这几天,窦夫人每日都在教她也考较她。

    窦夫人看在眼中,心下叹息也更加怜爱。她还小,经的事也还少,但终有一日能成长起来与敏之携手并肩。

    笑眯眯和蔼问她,今日从邸报中又看出了什么。

    张姝抽出一份呈给窦夫人,道:“就藩河南的豫王久病无治而薨,豫王无子只有一女,王女上书请朝廷收回豫王封号并封地。”

    杨雪芝奇道:“天下还有这般大公无私的女子?”换作她可做不到。

    张姝还在看剩下的内容,笑道:“王女痴迷修道,自请入道观清修。”

    “姝儿为何觉得此事特别呢?”窦夫人问。

    张姝想了想沉吟道:“豫王无子,可以从宗室中过继。王女虽然是未嫁之女,按理说无权过问父亲的承嗣之事。她当然有上书的权利,可朝廷未必会听她的。”

    “但是,若朝廷想借机......削藩。”她迟疑片刻,大胆吐露出这两个字眼。

    那么王女所为对于朝廷抑或万岁,如同瞌睡来了递枕头,就是一纸投名状。

    杨霜枝姊妹二人变了脸色,窦夫人起先惊诧转而露出赞赏的笑容。

    张姝入京后就跟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学习礼仪规矩,对皇家宗室分支也熟读背诵过。豫王这一支跟先皇考离得很远,万岁对他能有多少感情呢。若万岁想要削藩,从豫王这一支开始刚刚好。

    王女只是个女娘,又自请入道,于她个人而言,该有的尊荣和体面万岁一分都少不了她的,而且只会多不会少。

    张姝甚至私下在想,在王女身后授意她如此行事之人,最大的可能便是开封府承宣布政使郑磐。当然这只是因为受了翰林院风波的影响,她暗地里的揣度。

    窦夫人不再问她,她也不多说。只跟窦夫人请教河南布政使郑磐是哪一年的进士,家中又是何等背景。她只知道这次受翰林院风波影响被黜的郑璧是其弟,其余一无所知。

    她问窦夫人算是问对了人。身为首辅夫人的窦夫人虽还未至京师,京中达官贵人家中的贵妇和外放的高阶官员家中女眷已多与她通信殷勤问候。

    夫人们的身后,不是她们的父亲伯叔,就是她们的夫君子侄。其中或有杨首辅当年科考的同年,曾经在吏部的同仁下属,或名义上的学生。譬如赵太太的夫君赵通判就是杨首辅的学生。

    郑磐科考那一年杨首辅已是吏部尚书,对他自然是了解的。郑磐出自河南荥阳郑氏,他这一支却已没落,只在乡间务农耕读传家。待他科考取进士后朝中无人,被外放去了福州府某乡县为县令,后头才升至漳州知府,如今至河南布政使。与一入仕途便顺风顺水的杨敏之相比,经历明显坎坷的多。

    相比于郑磐,窦夫人对其妻姜氏了解更多一点,毕竟通过书信。姜氏亦出自荥阳县乡,其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乡绅,据说农田庄园连绵千里。

    也许正是出于对他妻族这方面的考量,出自河南籍的郑磐被擢升后又回到河南主持一方民政。他也算是开了官员不得在本籍任职的先例。从目前来说,新政在开封府的成效在国朝两京十三省中已然拔得头筹。

    窦夫人娓娓道来,杨雪芝只觉索然无趣直打哈欠,张姝安静垂目听得仔细。

    窦夫人说完,看她二人不一样的情状,又摇头叹笑:“我得跟侯爷夫妇好好说道说道,请他们尽快立下世子,我好把我的好儿媳接进门来!”

    她在认真考虑这件事,杨雪芝以为她在顽笑,嘻嘻哈哈的拿张姝调笑。

    张姝胡思乱想,若暗中推手助万岁解决豫王去藩一事的就是这位地方大员,这也是个谋算惊人的人,和杨敏之不相上下。

    随即突然想到,皇室中离万岁这一支最近的赣江王就藩在江西,杨敏之很快就要去那边。在河间时他话中虽未明说,但她隐隐觉察出江西之行只怕危险和困难重重。

    他一定早就揣度出,万岁动了削藩的念头。只是赣江王与豫王终究是不同的。江西只怕没有河南那么容易。

    她越想越不安,杨雪芝打趣她也无心思回应,涨红了脸跟窦夫人告退,说先回家去了。

    窦夫人少不得又把杨雪芝数落一通。她笑嘻嘻的不生气,跟长姐说母亲越来越偏心眼。

    窦夫人没空搭理她,给侯爷夫妇和娄县令夫妇分别下了帖子,请他们一聚。

    她和何氏商议婚期迟迟未定,除了因侯爷夫妇实在舍不得女儿早嫁,侯府嗣子未定也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侯爷夫妇嫁了女儿,总要有人给他们养老。

    现在侯爷从乡下回来,被夫人们看做世外高人的娄县令也被她们请来了保定。窦夫人心想,等侯府定下嗣子,就请娄县令帮忙卜上一卦,给两个孩子把婚期夯实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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