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虐

    “祖母,我来了。”常溪靠近那位面色苍白的妇人,比起上一次见她,她的容貌不再焕发,脸上的细纹又多了几分,常溪觉得鼻子好酸。

    老妇人刮了刮常溪的鼻子:“为什么要哭,看见祖母这样老,可是被我的丑模样吓哭了?”

    “没有,孙女没哭。”常溪把泪意憋回去,望着老太太摇头,这位老妇人鲜少有如此亲和的时候。

    “嫱嬷嬷,快去把东西取来。”老太太指了指妆奁旁的箱子。

    箱子上嵌了螺钿,用金色掐了,木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箱子开合的地方上了把小锁,小锁上有玄鸟结印,平日里这箱子是锁着的,这锁如何打开,只有老太太一人知道。

    想来上一次这箱子打开的时候,老太太取出来的是常溪头上的青玉簪。

    这次箱子再打开,其中定非俗物。

    嫱嬷嬷捧来那箱子:“老太太,再这里了。”

    常溪把这箱子接过来。

    “好,你下去罢,我和孙女单独说些话。”

    老太太气若游丝,说话的时候,那双盛气凌人的丹凤眼也没有了往日的光彩,薄薄的眼皮被脸上的皱纹压下来,“我只演示一次,以后这箱子就是你来用了,怎么解可要记好。”

    常溪知道这只箱子意味着什么,所持之人无他,只有玄宿族族长,老太太把箱子交给她,就是意味着以后她的位置是要常溪来做。

    从心里,常溪不愿,但现在,她不得不愿。

    最后,常溪还是妥协了,轻轻点了点头:“好,我看着呢。”

    “这把锁叫九宫锁,是当年鲁班圣人亲手制造,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天地间只有这一只。锁的背后连接着箱子内部的九十九种暗器,你不要看它小,技术可精妙着呢,若是有人强行打开,必会被其中的暗器射中,所以你以后解开这把锁的时候可要小心着些,别伤着了自个儿。”

    老太太嘴里絮叨着,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为了让常溪看清楚,她故意做得很慢。

    啪嗒一声,九宫锁打开。

    老太太将箱子递给常溪:“其中是什么,你自己看。”

    常溪将箱子接过来,缓缓打开,其中的玉石质地温润,散发着黄泉之气,却不是她预料的红色,而是像月华一样,清冷的孤高的白,白得沁出了寒意。

    常溪迟疑了半晌,还是确定了自己的推论:“这是赤璋?”

    老太太点点头:“看来,你都知道了。”

    “是常承望告诉我的,我还知道了,祖母是因为要去东边给我找赤璋才病的,是孙女不孝,辜负了祖母的喜爱。”常溪低下头去,舌间还是苦的。

    “常承望......”老太太口中喃喃,突然冷笑了一声。

    老人的话语总是模糊,常溪没有听清:“祖母说什么?”

    “没什么,人老了不中用了,就是会生病,跟你没有关系,人总是会被没有理由的自责毁掉,我不希望你是这样。我不是你,你会长命百岁,会死而复生,可是凡人不会,你要学会见证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而你还活着,并且孤独地承担着自己的责任。无论如何,不要逃避,不要苟且,要面对。”老太太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严厉。

    常溪被这话说得愣了神。

    不要逃避,不要苟且,要面对。

    老太太却不容许她继续想下去:“看到这块玉,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常溪点头:“赤璋之所以叫赤璋,不是因为它是红色的吗,祖母找的赤璋定没有错,但是这一块却是白色。”

    老太太没有急着回答她的话,伸手覆膜着她的鬓发,看着常溪的面容,欲说还休,分明是想留住些什么。

    常溪有些不明所以,老太太从不与她如此亲昵,对于这个严厉到近乎严苛的妇人,她不能说自己不害怕,所以她的身形僵硬着,连老妇人手中轻柔的动作都觉得尴尬。

    她没有动,就任由她那样抚摸着。

    祖母今日实在太反常。

    常溪觉得,有更大的事情在等着她。

    “你听好了。”老太太手上的动作停了,指尖搭上常溪头上的簪子,她虽然病着,仪态依旧端庄,“赤璋的红色不是天生就有的,是血染的,是黄泉皇族的血和玄宿族的血一起染的。”

    “所以,我为了找到父亲和母亲的魂魄,就只能杀人,黄泉的皇族,和自己的族人血亲?” 常溪的心疯狂跳动,手上捧着箱子的动作都在微微发颤,嘴唇已经没了血色。

    常溪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艰难。

    黄泉皇族,是易玊的亲人,她杀不得;

    玄宿族人,是她的亲人,她也不会把青玉簪对准自己的血亲。

    便是将她送进焚鬼门的那三位族老,她所谓的“报复”也止于谩骂,更进一步的她做不到。

    十五岁及笄的血泊就是她一生的噩梦,若她对自己的血亲动手,一朝父亲母亲再现眼前,她又如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和啃食父母尸体的厉鬼又有何分别?

    常溪正想开口,却被老太太打断了。

    老太太当然知道常溪在想什么:“你先别着急说你不杀,我顾不得听你思前想后,杀谁,什么时候杀,都看你自己,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常溪抬头,不敢再应下什么,只怕是接下来的东西,她受不起。

    “桌案上摆着呢,自己去看看罢。”老太太指了指桌案上的东西。

    桌案被屋里的婢子收拾得很干净,上面空无一物,唯独,那方红色的纸,叠好了用镇纸压着,红得刺眼,她心口一疼,血好像要流出来。

    常溪站起身来,满眼都是桌案上的红纸。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是啊,她已经快十九了,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红纸拿在手里,有些厚度,背面有墨透出来,能隐隐约约看清楚上面的字,她看得懂,却不想去看。

    常溪没有打开,径直将那红纸递到老太太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质问,老太太仍是病恹恹的样子,常溪强压下语气里的不恭敬:“为什么不跟我说?”

    “即是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还是个姑娘家,没有同你商量的必要。”老太太怎么不能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怎么不能猜到她最想要的不过自由呢。

    老太太的凤眼稍稍挑了挑,恢复了些昔日不可一世的神情。

    老太太无比清楚,在她眼前站着的是一只雏鹰。

    可是要变成真正的雄鹰,要狠,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别人,只有把磨损的柔软的爪子拔出来,才能长出利爪来。

    这时候,眼前的这只鹰,才能真正遨游于天地,张开双翼,庇护所有人。

    这个孙女心善得很,对自己下不了手,对旁人更下不了手,这是小事,她可以帮她,古往今来成功之人,都是要受人鞭策的。

    “黄泉大殿下狄昉,这是你最好不过的选择,”老太太打开礼单,用虚弱又没有情感的声音读着,一字字一句句正是在宣判常溪的死刑。

    “够了,不要读了!”常溪忍无可忍,血气上涌时眼睛都被染红,“祖母,这桩婚事,是我最好的选择,还是玄宿族最好的选择?你何时真真切切想过我要什么?狄昉暴虐成性,我绝不会嫁!”

    巴掌落在脸上的时候,常溪没有感觉不到疼,因为心是疼的,她全身都在发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老太太那一巴掌是那样重,一点没了方才的孱弱,真真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真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

    “你是玄宿族的神女,是玄宿族未来的族长,你要坐在我的位置上!你当真不知道黄泉现在是多动荡的情形吗!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大逆不道的八皇子有染吗!若你不嫁给狄昉,我如何能让他对你放心,对整个玄宿族放心!整个族人的未来都系在你一人身上!”

    老太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又添了一巴掌,这一次倒是收敛了力道,“我就是要打醒你!八皇子终不入流,怎么可能敌得过狄昉!”

    常溪也不躲,就任由她打上来,明明没有上一掌重的,却把她打到了地上去,她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爬起来。

    她看着老太太,神色是意外的平静,也不说话,扯着嘴角笑,那双明媚的杏眼笑起来弯弯的,长睫颤动,好看极了,只是那笑太苦了,带着眼睛月牙儿似的弧度都是苦的。

    老太太落在床边的手掺了掺,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那一巴掌有多重,多不留情面,有多伤人尊严,孙女从未这样笑过,有些话不说,只怕晚了:“你别恨祖母,我是为了你好。”

    “我不恨祖母,我知道的,祖母对我严苛,送我进焚鬼门,定下我的婚事,都是为了我好。”常溪笑着摇头,喉咙像是有刀片在割,说话时都有血丝透出来。

    老太太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宽慰,却听见比方才更响亮的巴掌。

    “这一巴掌,是我恨我自己无能,撑不起玄宿族的场面。”

    “这一巴掌,是我恨我自己不孝,父母魂魄寻不得反让祖母生病。”

    “够了!不要再打了!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老太太大喊,吓得门外的嫱嬷嬷冲进来。

    常溪摆摆手,白皙娇嫩的脸红肿着,嘴角都溢出血来,她丝毫不在意:“祖母,你别急,我还没打完呢。”

    巴掌声再次响起,更干脆,更残忍。

    “这一巴掌,是我恨我自己软弱,对亲情奢求太过。”

    “这一巴掌,是我恨我自己命不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一巴掌,是我恨我自己恬不知耻,区区孤女,竟敢攀附玄宿族,做您的孙女。”

    常溪抹了把嘴角的血,笑得明媚肆意:“打完了,老太太您满意吗?放心,我嫁,只要老太太您说一声,我今晚就爬狄昉的床,把他伺候好让他开心,绝不让您失望。”

    “你......你怎可如此自轻自贱,恬不知耻!不孝女,你个不孝女!我秦岭常家家门不幸啊!”老太太一口血水喷出来,霎时昏死过去。

    常溪站在一旁,看着婢子郎中从屋外冲进来,越过她,去救那位德高望重昏死过去的老妇人。

    她无动于衷,痴痴站了半晌,才想着走出门去,今天的天好蓝好蓝,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天了。

    易玊那边的天也是这样蓝吗?

    泪水从脸颊滚过,落在她嘴角的伤口上,好疼。

    常溪望着万里无云的天,她说:“阿玊,我要嫁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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