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前,墨,和砚下的纸,一样冰。我打个哈欠,镣铐沉着不动。听动静,狱卒跺脚问道,“想清楚了,就赶紧交代!”
继凤县、银州、夏州后,绥州在新年前夕失陷。接下来延州、丹州?再南,就是关中大门华州……“通敌”的我,现在写几个字,就能扭转局势?
我反正不信,正如不信高季式会战术逆袭,更不信我女儿天真到见字止战。
听到她一腔热情,结果要和温子升对八字,我就该想到,她宁愿战场上流血,也不委屈着流泪,更不会逆来顺受。
时人十二便不再拜奶奶庙,而要拜菩萨佛爷——她已成年,要做英雄,有的是傲骨,我为何要干涉她的人生?
新的辗转开启,好不容易停下,难得不暴躁的碎步激起朔风,幢幢的灯影又暗了几重。
“我真分不清,哪个是你,哪个是她。”
雪臂拂掉杂物,用牙咬掉鹿角瓶塞,灵杰高高倒满两碗,“来,久别重逢,先干。”
“庆贺新生,我先替她敬你!”他被赎回来了。冰碗,冰酒,牙齿打颤,我擦好嘴角,旋即取来酒壶,又满好。
“这碗才是我敬你,敬你是条汉子!”
“好!爽快,朋友没白交!”吼完,胡子拉碴的他,端起即放下,放下又拿起,像在砍如意树的阿修罗,不知疲倦。
粗瓷做觥,荣辱为空,难得一喝,我要和他同醉,“干,续,干——”
“别抢、我醉,你该特别、特别骄傲,她不是一个人,是一群神,一群所向披靡的神……”一把夺过来,他径直往口鼻倒。
“骄傲,我特骄傲——”
灯光更晃愁肠,眼前呼啸而过的,竟是马嘶,宝剑寒锋出鞘,“她要最疾的马,跑最凶险的道,打最漂亮的仗。哪怕举根烧焦的旗杆,远望一眼,你也深信她豪情万丈……”
大笑着,扔掉空壶,我扑到他身上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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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抬走时,李灵杰大为不满,挥舞着酒壶,挣扎不已,我肯定能雪耻,我一定会陪你……
我报以一笑,相信你,你能回来,肯定会打回去。后来,他果然重新夺回绥州,但那时,我已辗转到华州。等他经华州支援邙山,我早被押解去了长安——
这蓊郁如漆的囹圄之外,那年少的身影,岁岁年年,会不会发须渐增霜雪?
我全然不知。只知道,人跟人,不是快一步,就是慢一步,一步步地,再也不见面。
能见面的,只有舌头越来越颤的小鹦鹉。
“零零零~”
一路风霜雨雪,白扇头也跟着饱受羁旅之苦。又换到一站,它麻木挤到脚前,捂脸就想睡觉。
我合掌抱起它,“雪儿不怕,往后我养你。我给你做衣服、捉虫子,衣服穿完姐姐的,再穿妹妹的,你说好不好?”
抖着霜,小白头呕了一嗓,“好”。
颖儿不在,我肯定也能把你养好教好。心生欢喜,我开始一寸寸地比量,一针一线地学做。冬装,夏装,常服,亵衣两当,还有盔甲骑装,一匹千里快马……
“自打到这儿,她不是给鸟做衣帽,就是给它换衣服,还抱它昼夜说个不停,有时候脾气上来,要追着那鸟上树、四处跑,怎么拦都拦不住。”
终于要“提审”了吗?我忙开窗探出头,红筒瓦下,确实有人在交谈。
“是大丞相贵驾吗?只要您玉口一开,我一定知无不言!”
来长安快八次了,我该走人挪窝了。做人质也行,不就助你夺天下吗,可门口的人,你径直先走?
“丞相,这是您家,请您驻足留步!”
“痴言疯语。”
缰一收,青骢猛抬头,脖颈红缨铃和门楣悬的碰个正响,压得二人好像从没说过什么似的。等马屁股过去,方弃了哑音,“看不好,拿你是问。”
都来了,无声走了?唉,我扶着窗,输到老家了,你倒珍惜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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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今天都是昨天的崭新循环。
□□正午,监守扣三声门环,稍停后,穿过影壁,闭眼朝内高喊:
“里面的罪犯听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去,还有那只蠢鸟,你也别想出去!执迷下去沉苦海,悔过回头渡善岸。”
放下提盒,他提着旧的,一路敲着墙哼着歌离开。
“漏了‘阿弥陀佛’”,小家伙抹抹嘴,俯冲落下,直到咬个稀烂,它才哼着零零零,大老远地从前院再飞回来。
“辛苦雪儿,休息去吧。”
我晒着新收的麦子和果脯,它也不嫌烦,衔着我挑出的坏杏,一趟趟丢到枣树下面。头低得疼了,我坐蔷薇架下,跟来的小家伙,却还在衔来飞去。
唤着,它还孜孜不倦地往返。
它尚手勤脚快,人何以堪?
吹会习风,我决定修修前院的葡萄。今年老天不看顾,不是奇寒就是酷暑。不是风雨摧残太大,后院可能食不果腹,我根本不愿往前去。
即使如此,路过蝇虫嗡嗡的睡莲亭时,我依然屏住了呼吸:啄的食物四溅的提盒外,干趴着条半敞肚子熏人的鲫鱼。
忍住不适,低头继续往前,雨花石路上,散着一些干鱼骨,还有一段又一段的褪色绸条——
千乘何之。千乘何之。千乘何之。
道千乘之国,君何以知之。实在不清楚,我跟哪个男人讲的。默念着,我抖手一一捡起。这无差别的小绸条,已投了一段时日。丹书鱼腹来找人,我看到又怎样呢?
不到最后关头,宇文泰不会让我走。
雪儿衔着全还给监守。
之后,朝露仍是夜降昼干,看不出有什么改观——监守都不以为意,那人也是花钱买心安。就是多年后,慌张的监守,找我也不是为这,而是因为天下大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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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承天地眷祐,拓跋祖宗荫泽,兹皇长孙绵绵承嗣,东宫又添芝兰典芳,朕心欢欣,率土同悦,推恩寰宇,宜当行事,凡刑狱囹圄,一概还家归田,孝亲事君修善……
陛下大赦天下……陛下大赦天下……
鸣锣开道,四处来回宣扬。很快八方墙壁都知的真切。
我心毫无波澜,但监守的媳妇,确切讲是她丈夫急了。直辖的犯人都已释放,唯有我,请示迟迟不下。
普天欢庆之下,她愁眉苦脸,丈夫左右不见人,她心中着火似的不安往返着自语。
“可怜娃儿莫人在看~”
我告诉她,不恩赦,我也不会跑。你大可以放心归家养儿。
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这翻新的殿堂,是一个人的监狱,也是另一人的牢笼。
要么他大功告成,要么他耗了最后条命,不然,出去的门槛会一直如秦岭。
闻言,女人更慌了,“没鸟你会说话?”
我闭嘴。他们以为会说话的一直是那鸟。
“这婆娘干嘛呢!”汗湿官服的监守官下了驴,气喘吁吁到宫楼前,“你有闲心聊天,快回家喂儿子去!这有我!”
“得着令了?”女人欢喜,走前还是关切道。
“门前能挤死骆驼,哪里轮到我上前说话。”他擦着头,催着她,“你快走,快走……”
打发完女人,他汗也擦得差不多,便远远朝里道:“罪犯,你本犯了十恶不赦大罪,当今如来慈悲,大赦天下,赶上老爷我也积德,就为你再走一遭,佛祖开眼呢,你得赦就走,不走运呢,你看完热闹就再回来。听明白没有?”
拿副手铐,他疾步咔咔地直接上手,“走!”
为腾出一人,他也是拼了。我苦笑,跟着他,抓紧去太师府“讨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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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统十四年。长安。
路上的胡汉僧尼更多了,彩虹塔上悬的铎铃音飞高空,不分遐迩,供养的香花烛果处处皆是。
布告处还一一张贴着苏绰的改革三十六条,练完兵的府兵,荷杖负戟结队回家。宇文泰,靠最后一格命,革新中又活了过来。
渡过难关,再苦,也有大喜值得奔赴。
老对头高欢周年祭早过了,劲敌侯景渡了江,正在建康城找梁帝算账。宇文泰奉太子刚结束西巡,便迎来在太师府呱呱落地的嫡皇长孙。太子已回东宫,太师府仍车水马龙、明灯高照。
李家、贺若、独孤、豆卢、乙弗……牛车下来的,多半是携女的鲜卑人。被恭送出来的,一行至少主仆男女四人。
“看什么,这是为宁都公提媒。”这往来的老少男女,都是他们关陇内部自己人。
转眼,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都要成家,侯景一反,也不知道那姐妹俩下落如何。
问雪儿,它溜着眼只往外瞅。一见马跑来,它扑扑翅膀,欢快地翱翔让来。
“阿翁,外甥可见着您了,我给您老磕头。”
“阿乾,今儿客多,苦了你干等一天。放心,我这就进去给你问。”
“外甥不苦,经您手的,都是大事,我不值一提。”
男人呵呵着,我惊讶望去——这声岂不是——
头须发白的宇文福,招呼着门房,驼着背往里面去了。时光如刀,幸亏我眼前还有帽帷。
在下感慨中,年轻人已上去迎候了。明明一句话,老少之间却永别似的,私语许久还不愿松手,“取法向上,得中;取法向中,就只能得下。”
“阿翁说的,外甥都记下了。您对相府的用心神佛皆可鉴。”
男子终于从石狮子侧下了台阶,他一抹泪,红着眼跑到我面前,“不急,我们慢慢走。”
是你急,一路赶去这访那,领取一应物需。久居深宫,我已和伤怀的人无法共情。
忙活到深夜,他终于调度好,送我又回到牢笼。他一走,我慢慢回味,这一行,我似乎忘了点什么,太师外孙,大赦天下……好久没想通。直到洗澡时,对着空窗才反应过来。
岂止老,现在记性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