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府前院中的那棵桂花树,在夜深人静之时,总是沁出更加浓郁的花香。随着空气的流动,花香暗暗游散在虞府的每一个角落,无论人们有知或无觉。
虞睿确定小圆在耳房睡熟之后,关上了门,在没有一盏烛台的房间里,轻巧地坐回扶英身边。好似扶英与黑暗相处久了,虞睿也练就了不靠光线看路的本事。
黑暗、寂静,唯有桂花香气隐隐。
扶英月白色的寝衣在暗淡的光线下也敛去了柔和的光芒,多了些看不清的暗色。
“阿四和我说,采芸宴一路过来,小圆有好几次想和韶康接触,只不过都碍于他在场,没有发生什么。”
扶英说着,在昏暗的环境下,她的眼睛倒像是褪去了白天昏盲的那一层阴翳,显出了些盲人难得拥有的神采。
虞睿道:“这场采芸宴算是和韶康现下的意愿相和,所以今天发生的事情,他都只是顺其自然地照做,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扶英眼皮一垂,问:“所以雵儿的意思,是打算和他先握手言和了?”
“目前看来是这样,不过……以雵儿的性子,也无需担心他会再和韶康走得太近了。”
“所以,今天最重要的一桩事算是做成了。一旦二人形势缓和下来,韶康又还留有他庖正的职位,留有后路,他暂时就不太会再殊死一搏。”扶英抚摸着手中的暖炉,说:“目前对他而言,选择求稳才是上策,他也应该会这么选。”
“那……小圆今天的动向呢?”
“昨天我们威逼了她一顿,今天采芸宴算是利诱了。你曾说,她是被灭族的三苗国后人,从我这几天对她的印象上看,她很想和自己的家人相守一生,这是我们对她的一个切入点。让她能在虞城感受到与家人相伴的感觉,这样的话,她对虞城的情感羁绊就会复杂起来,一旦建立起感情,那她以后取舍之间,想是还要再掂量几分的。而后再让她产生我们能够助她与家人团圆的希望,这样的话,她这个隐患就算能够牵制了。”
“不过,你说过只把她当作一个女使看待,我知道,你是怕再养出一个韶康。而且感情这种事,一次两次的累积是不够的,需要长年累月、细水长流地去拉拢她过来。所以她今天在采芸之后会尝试和韶康接触,多一条路选择,我并不意外,也无需刻意阻止她。要知道,只有当人感觉舒服,放松心防,情感才会趁虚而入。”
“夫人所言极是。”虞睿认同地点点头,说道,“把人从她唯一的选择道路拓宽成两条、多条,扰乱她的视线,影响她的判断。一旦人的选择变得复杂起来,那她就不会像最初一样孤注一掷。”
“那乐儿呢?你觉得,小圆会选择去寻求乐儿的帮助吗?毕竟昨天乐儿也曾和她交往。”
说到乐儿,虞睿的神色明显没有之前志得意满的样子了:“她的心思是最难把握的。因为我们不知道她在虞城有什么目的,柏染把她留下来,只说让我们不要骗她,其实所给的信息很少。就现下看来,她倒是和雵儿走得近。如果她选择站在雵儿这边,那小圆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虞城需要防备之人罢了。若论相帮……我觉得可能性很小。”
“所以,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让她尽可能更和雵儿走近些,这样的话,她也能算和我们一个阵营。”虞睿顿了顿,接着说,“而且,夫人,你没察觉到吗?之前除了雵儿,乐儿可是对虞城所有人都爱答不理的。但是今天采芸宴,她会去和小圆学采芸,和韶康说‘不吝赐教’这些场面话,这就说明,她在融入我们虞城,我们人间的规矩里。”
“只要在人间的规矩里,在虞城之内,谁说了算?”
扶英听完不由得敷衍一笑,说:“得了吧,她今天这样做,看的可不是你城主的面子,多半是看在雵儿的面子才学的这些谦逊的场面话。况且,从听话到驯服,中间可是还隔着很远的一段路要走呢。”
“不用着急嘛夫人,至少有这个迹象,就算是好事。听雵儿或是听我的话,不都是在虞城名下吗?而且接下来我安排她去共任庖正一职,一是韶康之权确实需要有能力的人去消解,二来,做人事任免的庖正,就是放在人堆里磨出来的,只要心性身份被磨去棱角,变得世故,她也就不再是海外柏染之女了。”
“嗯……”扶英只觉得设想很好,实现有些难,“但愿如你所想吧。那之后呢,之后怎么做?”
“再过几天,在观象台上,需要有一个契机,把雵儿名正言顺地推上去,坐稳车正的位置。到时候,怕是还要乐儿帮忙。”
“你想借用星象?乐儿有那么大的灵觉吗?”
“只是要人看不见星空,并不是要扰乱星象秩序。况且,乐儿一个人是做不成这种事的,现在我们还有雵儿。只要他们二人配合得好,天生异象,还是很容易做到的。”虞睿说着,又习惯性地去转动拇指上的玉琮。
“雵儿他……能当好车正之职吗?或者说,他当得惯吗?”扶英有些担忧地说,“他心性善良,杀罚训管之事,到底不是他心中所愿。”
“夫人,雵儿是未来的城主,他必须学这些。要知道当一个人心有恶念的时候,会助长他做出什么样恶劣的举动;要知道当一个人散漫不服管的时候,什么样的手段能使他听从;要知道当一个人无可救药的时候,善用手中的刀,拥有挥砍下去的魄力。这些都是他需要学会的。”
扶英点点头,长叹一口气,说:“是啊,最初希望他能够惬意自在一生,终究是我们的奢望了。”
虞睿抚上扶英肩头,安慰她说:“夫人,莫要沮丧,当车正,于他而言,是件好事。”
扶英缓了缓心绪:“接着说,观象台上,天生异象,让雵儿去当车正,之后呢?”
虞睿摇头,说:“天生异象,为的不只是让雵儿去当车正,更是向虞城城民证言,只有雵儿,才是上天定下的,虞城未来城主的不二人选。这样一来,以后若是再有人想动接掌虞城的念头,都是在和上天作对。”
扶英哼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小声嘀咕着:“老虎不在家……”
虞睿抢话道:“你是想说你夫君我在虞城猴子称霸王?我是猴王,那你是什么?”
扶英没好气地往虞睿大腿上打了一掌:“本来就是猴子称霸王。你这个没有灵觉的城主,现在胆子都大到敢假借上天的旨意了,就不怕乐儿他们会拆穿你。”
“我是在帮雵儿啊,乐儿拆穿我作甚?是要防着韶康也看出来,怕他将计就计,又弄出个什么乱象出来。”
扶英望天摇了摇头,说:“要我说,从绝地天通到现在,只有人巫能沟通上天这种事,纯属荒唐!为这事闹出过多少事情来,偏偏还就屡试不爽。几个人巫聚在一起,不是城主就是国君,一个个争权夺利,就把凡人当猴儿耍,你不是猴王是什么?”
“夫人,莫说气话。你夫君我从始至终,都是一心为了自家的城民,为了城民能够活得舒心,我才是那个能在台上当猴耍的人。”
“所以我就顺理成章地变成猴夫人。”扶英认命般地拍了拍虞睿,说,“那之后呢,总要再压一压韶康吧?”
虞睿摇头道:“不压。要哄着。我会和他谈去斟鄩城朝贡的具体事项,让他现在把精力都放在斟鄩,让他费心思去当他夏都的城主,不要再来惦记我这个小城小庙了。”
“你都哄了他这么久了,前段时间不是也哄不住了么?这回又打算怎么哄?”
“自从寒浞接掌斟鄩城以来,斟鄩城对夏后氏的追杀就消停了。我猜,是斟鄩城在内乱,只是消息被捂得很紧,在外人看来才显现出风平浪静的样子。”
“如果我这一次去,能够帮他找到攻破斟鄩城的突破口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斟鄩城内有人不服寒浞,那他就是韶康的朋友。”
扶英有些担忧:“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风险是韶康和他们的,我只负责向那个人透露韶康在世的信息和一个模糊的地点。”虞睿耸耸肩,“其他的,都不是我该管的事,他们爱牵线就牵去,毕竟我是是一个小城毕恭毕敬来朝贡的城主。”
“这样的话……那这个地点还是得由我们掌控为好,但不能在虞城。”
虞睿看着扶英认真思索的样子微微抬起嘴角,问她:“怎么样,这个条件算诱人吗?能不能哄好韶康?”
“你别打岔,万一他和斟鄩城内部联络好,两边都算计上了,你一个小小虞城,拿什么来挡?哎……没有一个地方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让他们联络啊。”
虞睿摇摇头,道:“不需要想得那么复杂,夫人,只要对面那个人,也是我们的人就无碍了。”
“你什么时候在斟鄩城也有耳目了?”
“不算是耳目,只是恰好有个人能够用用,也不用担心他会对虞城不利。”
“谁?”
“一个老头。也曾受过柏染的恩惠,我们都视柏染为恩人。当年父亲迁都,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才躲过斟鄩城的耳目。他是在斟鄩城,负责王命上传下达的遒人。”
扶英低头思索,道:“那他会向柏染透露韶康的信息吗?”
虞睿也沉默了,而后道:“这倒是个问题……”
扶英说:“所以需要有个说法,让韶康不以夏后氏后人的名义,去和那个人联络。”
虞睿点头:“夫人思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