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杜映雪此刻才是真真正正开始享受自己的无忧童年,每天想赖在床上多久都可以,而且既不用上班又不用上学,日子过得别提有多美滋滋。
而应珠也是出落得更加清丽动人,一对浓眉与杏眼透着凌厉又不失端庄,虽做惯生意却也没沾染上铜臭味,而是愈发爽快麻利,甚至还自创出了许多吃食,特别是在调料方面有很大长进。
杜映雪发誓她绝对没有和姐姐说过“铁板烧”这类吃食的原理与做法,完全是大姐一通百通。
在应珠某回不小心将豆腐掉在烤肠器上时,那颗装满挣钱法子的脑袋瓜顿时联想到,这香肠可以在铁板上烤熟,那土豆片、豆腐块是不是也都可以呢?
就着这个新奇的想法,应珠搞来一堆手头可见的食材,青椒、莲藕、茄子、豆角、韭菜……齐齐上铁板,收效竟甚是不错,尤其是刷上些辣椒油或是撒点辣椒面就会更有味,那香气简直能从村头飘到村尾,不光引得小孩们馋虫冒头,就连很多大人都挪不动步子。
而精通营销的应珠更是抓紧商机,每日出摊前都会提前熬好下菜的饮品。秋冬就多熬些梨水,上头飘几粒枸杞,再撒些冰糖,既温脾胃还能解辣败火。夏天则是首选绿豆沙,将一颗颗晶莹饱满的绿豆精心熬煮至出沙,冰糖必不可少,接着再吊在阴凉的水井里头冰镇些时分,再取出来时与后世的绿豆沙冰相比也不遑多让,何况前者还是绝对的无添加无公害饮品。
因此糯糯小烤肠也被“杜氏铁板摊”正式取代,现在这个流动小摊在方圆几个村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村的孩子们整天都翘首以盼,期待着“铁板西施”推着小板车的到来。
今天该轮到去朱音庄了。
这个村子离杜家庄还是有几步路的,所以应珠几乎很少去,她想着自打慧茹被选去省里上学后,糯糯整天待在家也无聊,再加上又从没去过这个朱音庄,便打算今儿带上妹妹去摆摊。
只刚一提,她便注意到妹妹发直的眼神,疑惑问道:“糯糯?怎么了?”
而杜映雪还没从刚刚大姐嘴里听到的那三个字里头回过神来。
朱音庄。
噩梦开启的地方。
也是……他在的地方。
“糯糯?糯糯?”
应珠见妹妹久久没应答,禁不住扬高声调。
“嗯?”杜映雪猛地回神,“姐姐,我没事,就是没怎么听说过这个村子,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个解释倒也合理,应珠没多想,只低头接着忙着清点稍后出发要往板车上装的东西。
杜映雪却再也静不下心来,心底传来不容忽视的密密麻麻的痛痒,令人酸涩难当。
他如今应该是四岁。
她记得他比自己小整两岁。
腊月十五是他们的生日。
想来他此刻一定仍在那个鬼地方煎熬。
但是……如今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也决意不会再同他产生任何交集,就按女儿的话,绝对不能心疼男人!
她这一次绝不会再倒霉一辈子!
杜映雪狠狠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但不住微颤的眼皮却已出卖了她心底的情绪。
忙得脚不沾地的应珠没再注意妹妹的一反常态,任由糯糯一脸心事重重地跟在身后。
朱音庄算是个大村,常住人口比杜家庄多不少,绝大部分村民的主业仍是务农,只有少数在省里或市里上班,但总体来说朱音庄的富裕程度算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最高的,这也是吸引杜应珠带着妹妹多走几里地赶过来的主要原因。
而再次踏足这片土地的杜映雪却感慨万千,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令她感到无比熟悉,乃至于闭着眼睛都能走回那个大院。
令她困顿半生的大院。
“姐姐,我们走这里好不好?”
一只白嫩小手扯住大姐的衣摆,成功拦住走向那条熟悉的路的步伐。
“嗯?糯糯,怎么了?”
应珠不解其意,低头问道。
“我们走那条街,感觉那边人比较多。”
杜映雪急中生智,指着另一边如是说。但事实上,她们正要走的这条街才是朱音庄人流量最多的地方,可只有一点不好,那便是街心处最大的院子就是苏家大宅。
她连路过都嫌晦气的地方。
应珠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同妹妹较真,左右也是头一回来朱音庄,多走走多看看也无妨。
于是姐妹俩推着小板车拐进了村口的第一个巷子,打算寻摸个合适的地方铺开摊面。
每路过一户人家,杜映雪都能精准地说出这家人户主姓甚名谁,她真的快烦死这样的自己,但无奈上一世在此处生活了十几年,就是想忘记都难。
终于走到曾经与自己最要好的“麻友”家门口,杜映雪再也忍不住,全身几乎要被汹涌而来的回忆贯穿,这失控的感觉令她不自觉地拔腿而逃,但还不忘同正专注寻找商机的大姐报备一声:“姐姐!我得找个茅房上上,你先往前走,我一会儿就跟过去!”
应珠一愣,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到小人儿如一团朱红色的火球般窜远,只在白茫茫雪地里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
没错,此刻正是隆冬时节,前几天刚过了杜映雪的六周岁生日。
最近夜里总是大雪翻飞,第二天连窗楞都会结冰,整个大院银装素裹,偶有几只落单的鸟雀飞过也会在雪地间留下一道道尖印。
东院中央早已掉光了叶子的枣树孤零零地立在石桌上方,全家人也早就将吃饭处挪到了一直生着炉灶的厨房内,热气一熏,饭食的香味更是四处蔓延。
在这种寒冬腊月下出门便更要穿戴齐整,景烈兰每到这时便会为孩子们早早缝制好夹层棉袄棉裤,还会纳许多棉鞋,并在里头提前垫好厚实的鞋垫,叫应景捎去学校里,亲眼瞧着弟弟们穿戴好才能离开。
糯糯倒不用她担心,每年应珠都会亲手为妹妹换上新的鞋袜衣裤,出门前必定会检查小人儿的手套、帽子、围巾够不够严实,若是不满意她绝不会叫妹妹出门。这天气最是容易让人生出冻疮,糯糯的皮肤嫩得出水,要是冻坏手脚与耳朵就要麻烦了。
因此在腊月二十一这天出门前,杜映雪照例被姐姐裹得严丝合缝,外头穿着标志性的火红夹袄,衣领袖口处还有妈妈精心缝制的白色毛边边,脚上蹬着双透着精致的红色白底棉鞋,周边是一圈粉色珠花,以现代的审美看可能瞧着有些土气,但在七十年代那却是多少小姑娘羡慕追捧的样式。
而头上顶着明黄色虎头小帽的杜映雪正轻车熟路地穿梭在朱音庄的大街小巷中,步伐不算轻快,从背后瞧着甚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沉重。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莫名觉得自己不管走哪条路,最后都是在通向那个地方——苏家大宅。
杜映雪被这个诡异的直觉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后背竟涌起层层热意,在酷寒冰天中反倒被热汗印湿了内衫。
她拔腿朝街心的反方向跑去。
直直奔到朱音庄的大片耕地前才停下,抚着小胸脯微微喘气,不住地呼出一团团水汽。
定了定神,瞧见眼前已经被大雪覆盖的偌大地界,杜映雪却不禁回想起秋收时节此处的金色麦浪,不过朱音庄通常种的最多的还是玉米,连她也亲自参与过抢收,在这块土地上挥洒过汗水。
“我他妈的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就在杜映雪凝神陷入回忆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乒乓声。
她脚下似有牵引,循声走去。
只见几个半大少年正围着什么东西在踢打,其中一个个头不算高但身形微胖的男孩边拳脚相向还边在叫嚣:“他和我抢也就算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抢?!”
远远从几人腿缝间瞧见地上那团东西在动,杜映雪本以为是条狗,但在她越走越近时,她看见那抹灰色竟长着半长不短的黑发,正用冻得青紫的双手护着头,那分明就是个人!
“你们住手!!!”
一声软糯的娇喝从背后响起,打断了几名少年的施暴。
杜映雪好歹也是多活了五十多年的人,见过的场面多了去了,最是见不得这种霸凌,而且瞧着地上的孩子年纪明显不大,这帮坏男孩就是在干以大欺小的事!
几名少年回身,见到后面是一个孤零零的红色小身影:“……”
刚刚为首的下脚最狠的少年上前几步,瞪视多管闲事的小屁孩:“我管教我弟弟关你屁事?是不是想一起挨打?”
说罢竟还扬了扬拳头,神色中满带威胁意味。
管教弟弟?
有这么管教弟弟的吗?
他是犯了什么死罪才需要衣不蔽体地被拉到结冰的雪地中忍受这顿毒打?
杜映雪踮脚想看清地上小男孩的伤势,她刚刚连挨打的闷哼声都没有听到,心中不由打鼓,该不会是已经晕过去了吧?
“不管他是你的谁,你这样做就是不对的!”杜映雪正色道。
“你是哪家的臭丫头?我看你是皮痒了,还他妈敢管老子的事?!”半大少年逐渐朝小人儿走近,满口污言秽语,丝毫不在意对面是个瞧着只有五六岁的小姑娘。
杜映雪将注意力从地上挪回来,这才第一次与少年对视上——
她霎时瞳孔骤缩,如遭雷击。
下一秒慌乱的眼神却正好对上那张刚从雪地里抬起的脸。
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