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有恶犬

    【留心!和年轻小丑一起关禁闭不会是个好主意。】

    警示铃响起,阿卡姆禁闭室,滴——电路连同天花板一同衰老,摇摇欲坠地发出狂笑。昏黄电灯泡上粘着无数只死去的细蛾,钨丝燃烧,如死人颅骨般的玻璃容器内发出幽若的吞咽,阴惨惨地映照出灰墙上各式各样谩骂的涂鸦。

    这里没有光。

    如往常一般,表情冰冷的狱警拖着今日无端挑事的神经病们,将他们逐个扔进那些密不透风的小隔间内,上锁。鉴于某些罪犯的疯癫程度,他们有必要将会采取多重上锁措施。

    杰罗姆·瓦勒斯卡便是其中一位恶名远扬的“杰出人物”。

    虽然对于他的行径有所耳闻,但是阿卡姆精神病院内令人头疼病犯实在太多,雨果·斯特兰奇过去并不在意。

    就像他曾经一度以为,靠着寂静和独处,便可以击溃这位疑似多动症歇斯底里反社会表演型人格精神病,毕竟他只不过是区区弑母,比起其他惨绝人寰的病犯,这位年轻后生的犯罪履历不值一提。

    结果当然是大错特错。

    要知道单把杰罗姆·瓦勒斯卡困在这狭隘无光的空间,压根不能起到任何震慑、警示、威胁、改造作用。

    该死的,他简直如鱼得水。

    如今,穿制服的临时狱警翻了个白眼,拎起这位难得乖乖配合的罪犯,将他锁在墙上。

    临走前,他不忘敷衍地检查着杰罗姆·瓦勒斯卡身上各式镣铐,将钥匙随意清点,接着——交给了门外面带微笑的雨果·斯特兰奇。

    “博士,你……真的要把他们关在一起吗?”

    “当然。”

    这位科学怪人身边年轻的护士小姐抿抿唇,忐忑不安地看着躺在移动病床上昏迷的 C-199 号病人,内心紧张。

    “可是这样……她……她会死的!”

    排污管里空荡荡地回响着地下试验品们微弱的尖叫,好心肠的护士小姐终于忍不住小声反驳道。

    “噢,我善良的艾薇,你怎么会这么想?”

    雨果·斯特兰奇摆出来一张无辜又无奈的表情,摸摸眼前女孩的头,叹了口气,语气轻松地安慰着她:

    “杰罗姆·瓦勒斯卡,多么好的孩子,他是这里最没有攻击性的一位了。”

    也是 DX198 影子试剂最好的品种之一了。

    挂着脸上淡到极致的伪善笑意,雨果·斯特兰奇从若干钥匙串中挑出有关杰罗姆·瓦勒斯卡的那枚,将它挂在昏迷状态的 C-199 号试验品 Lily 的脖颈。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将病床推进了禁闭室内,任凭金属支架发出破碎的撞击声,回荡在小小的空间里,如同舞台上彩炮般绚丽,清脆,又沉闷。

    墙上倒吊挂着的红发疯子,阖着眼,指尖微动了一下,笑了。

    ***

    另一边,作为外来客,C-199 号的身体素质不能算是理想。禁闭室内,林荔如同尸体一般沉沉入睡,对于四周毫无察觉。

    啧啧,好一具沉默得体的新房客。

    过去那些不算太美妙的经历锻炼了他的夜视能力,以及脱困技巧。漆黑之中,杰罗姆·瓦勒斯卡晃了晃四肢锁死的铁铐,面露兴奋。

    他舔舔唇,轻飘飘地挣脱了手腕处的镣铐,又重新复原,自娱自乐地铐上。望着对面女孩脖颈处所挂的钥匙,杰罗姆·瓦勒斯卡散漫地哼着小曲,思考着这几日的新鲜玩法。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杰罗姆·瓦勒斯卡古怪又变调的歌声飘荡狭小漆黑的禁闭室内,如同鬼魅,下水沟的老鼠爬来爬去,在深夜中叫嚣着饥饿,露出细小又锐利的尖牙。

    “哦哦哦,成功!”隐约之际,稚嫩的童声混杂着成人男性的声音,从林荔的头顶传来。

    “甜心,给你打勾!”

    她想要努力睁开双眼,却还是失败告终。熟悉的泥土味携裹着她,让她一时间感到有些精神混乱,她好像也曾闻到过这个味道,经历过类似的处境。

    但她想不起来。

    冰冷的土腥味不断向她袭来,窒息感伴随着剧烈的痛感,她仿若在被恶鬼追杀。挣扎之际,她的灵魂猝然跌入二维万花筒,只剩破碎的笑声萦绕在耳边。

    「银币项链/你捡到了吗了吗吗妈妈/马戏团杀杀杀/草莓糖给你吧吧哈哈哈哈/小丑小小玩笑/烟花/血血血血血/岁岁平安/去死去死死死死死死/迫……不不不不得已……!」

    破碎的图像、声音、词汇涌入意识漆黑的深海,快速旋转着,发出讥笑声,漂浮又远离,她奋力打捞,却拼凑不齐一块完整的回忆。

    林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思索这些碎片的含义,心中却不断嘀咕着:“这是什么?这又是为了什么?”

    彼时,就在这片混乱当中,那个软糯的童声再度从她的上方传来,如同天使降世般,击碎了她脑内凡尘诸般梦魇。她仿佛再度听见了窗外传来了清晨的鸟鸣声,感受到了阳光温暖的味道,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然后她听见那个男孩说,“亲爱的,所以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发芽呀?”

    语调上扬,吐字不清,懒洋洋的调子夹着一点期待,还有小孩子的想象力,天真,愚蠢,无伤大雅。

    可是。

    发芽……?为什么要用这个词语来形容?

    如果她依旧在处于昏迷状态,一般不是应该用“苏醒”这个动词吗?那么她还活着吗?她还有呼吸吗?林荔的内心闪过很多丝不妙的猜想。

    “我真的迫不期待看见你开花了,拜托你快点出生吧!”

    开花?什么开花?她更加迷惑了。

    那个小孩接着在她的头顶碎碎念个不停,如同童话中施加咒语的精灵般,跳脱又笃定,浮夸地宣布着故事台词:“对了!我要给你取个名字!闪闪啦啦,指东指西,没错,你就叫……叫 Lily !”

    靠!她不会真的成了朵百合花吧……还是真的如那个光头庸医所言,得了什么妄想症?!

    不对不对,这太荒唐。她一定是在做梦。

    “你好,Lily,我亲爱的百合花小姐。”看不清脸的小孩继续甜甜地和她打着招呼,语气里满是粘腻的亲昵,“我是杰罗姆。”

    见鬼见鬼见鬼见鬼!

    她终于想起了上一次的死法:她是被人活埋的。不仅如此,她死后还被杰罗姆·瓦勒斯卡这疯子怒而分尸了。

    所以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冰冷的触感从眼皮上爬过,毛绒绒的质感像极了蜘蛛,或许是老鼠。可她醒不过来。

    接着,她嗅到血腥气息交织着糖果香精添加剂,草莓口味,孩童最爱。这个小男孩又重复了一遍,他那懒散吞音的自我介绍,混杂着成年小丑古怪而抑扬起伏的笑腔,漆黑之中,他们一起对她说:

    “嗨,我是杰罗姆·瓦勒斯卡。”

    砰——!

    佩斯利广场舞台中央,枪口对准了她的额头,几千朵彩花在她眼前炸开。她望着胸口插着那把莫名的匕首,目瞪口呆。

    濒死之际,熟悉的大笑声,似血般淹没了她的头顶,如同溺水感,她本能地吞咽着氧气,泡沫破裂,化作软绵绵的眼球,咕噜咕噜滚落一地。

    小孩说,嘿,Lily,我们来打弹珠吧!

    相伴而生的,每、张、脸、皮、都、在、微、笑。

    林荔猛然睁开眼。

    然而醒后的她摆脱了梦魇中的混乱画面,在现实迎来的只有更深、更纯粹、更绝望的黑暗。她想起来全部。

    他杀,她杀,和自杀。

    紧接着,她不确定是自己是被雨果·斯特兰奇弄瞎了眼,还是所处环境的原因,她什么也看不见。

    C-199 号实验品小姐坐在床上,陷入长久的沉默。

    寂静之中,林荔想起乔治·奥威尔的书。

    一九八四里,主角被关进白炽灯永亮的房间内接受折磨,最后发疯。如今她面临的,只是最初级又原始的视觉剥夺,甚至不算变式。视线可及范围内,没有一丝光。

    见鬼!这就是阿卡姆的禁闭室吗?这就是哥谭?

    很好,雨果·斯特兰奇将是她继杰罗姆·瓦勒斯卡、杰罗麦·瓦勒斯卡、保尔·西塞罗、詹姆斯·戈登后另一个记仇对象。

    世事难料,她已见怪不怪。冷静下来,她如同溺水般喘着气,揉了揉眉心,努力回忆着昏迷前的种种,边用力感知摸索着自己的现状。

    于是。

    她听见天花板传来的滴水声,指尖冰冷的金属板墙壁,电路磁场发出滋滋的共振,或许是监视器的运作,下水道里老鼠踢到易拉罐的清脆,细尖呻//////吟,甲壳飞蚁嗡鸣,以及——对面传来的人声。

    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狭窄的密闭空间内,被捆在墙上另一端的人漫不经心地唱着歌。吐字清晰,曲调即兴又诡异,带着某种慵懒又玩笑的风情,就像一场自说自话的游戏。

    所选的曲目是圣诞经典颂歌,《平安夜》。

    好一个平安夜。

    她加入。

    漆黑是怪诞最好的开胃菜。不得不说,他的嗓音着实不错,多变,又狡猾,她喜欢,即便这调子不算欢快。一曲完毕,林荔认真地鼓鼓掌,极其捧场地为他喝彩。

    “很动听。谢谢你。邻居?”

    盲眼的 C-199 号小姐试探性地出声,双手摸索着床沿,达观地笑着赞叹着未知的声音主人,“坐监时能有如此妙乐伴耳,也不算太苦。”

    在杰罗姆·瓦勒斯卡良好的夜视里,他看见了那双深色瞳孔里闪烁着迷茫又镇定,接着,像是找到了人生某个支点般,攀附了上去。

    林荔发现了冰凉的金属片被藏在枕套内,一块锐利的刀片。她立刻攥紧了它。

    于是她听见镣铐晃动的声音,对方好似奄奄一息般,痛苦地呻/////吟着,接着平静下来,沉默良久,他终于轻笑着回敬了她的赞叹:

    “喔,我也没想到我的新室友会是个有趣的甜心小姐。”

    在黑暗之中,原本短暂的停顿也被人为感知得更加漫长。空气里流动着沉默的危险,似乎双方都在互相试探着对面的底线,黑暗面,以及评估着自我的存活度。

    林荔的胜算太低。

    行走在陌生的黑暗森林里,如果你发现了另一个带枪的猎人,无论是敌是友,击毙将会是你唯一优选。更何况是在哥谭,哥谭的阿卡姆病院。

    但这不是她想做的事情。不到最后一步,她不会这么做。

    所以她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带着经年记者生涯养成的警惕好奇心,侧重就轻抛出了话题。

    “谢谢夸奖。先生。只是为什么选这首?”

    她耸耸肩,友善又温和地打趣道,“如果是我,我就唱一些什么去他妈的世界操蛋人生下地狱吧之类巴拉巴拉。”

    “毕竟我们现在的处境可不算美妙,不是么?”

    天花板上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她镇定地擦拭掉,对于铁锈味熟视无睹,继续散漫地开着玩笑。

    “唔……”

    对面的男人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十分苦恼,她听见他低低地笑着,像是玩弄着某个濒死的蝼蚁,笑得越来越厉害,接着上气不喘下气地断断续续,突发奇想式地说道:

    “小姐,你不知道明天是圣诞节吗?”

    下一刻,他的嗓音转变得夸张又低沉,就像磨损的齿轮,在舞台上勉强转动,下一刻便会从红丝绒帘幕上滚落,砸死某个天真又大意的观众。

    “所以,祝你快乐!”他说。

    “我的确不知。”林荔老实答道,“我的时间观念一向差劲。”

    试验品小姐再度抛出了自己的弱点,摆出无害的姿态,维系着这脆弱的和谐。再者,羔羊吃人前也不会傻到双足站立,扮作撒旦降世。她们会很乖。

    然后沉默地一口吞掉,连同鲜草和血肉,吞掉,全部吞掉。

    “当然,祝我们快乐。”黑暗里,她笑了,意有所指地说,“也祝我们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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