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光景变了又变，待到忽然显现的一片刺目的白光退却，真正的光景显露在了眼前。
几亩荒废的田地，一间华丽的楼舍，还有一棵古老的槐树。
像是许久不曾有人打理，导致田地里的杂草疯涨，槐树枯黄不结花叶，完全不敌魔宫那株的精致。
洛山麟看着周围的眼神里也透着诧异，显然身为魔尊的他也并不知道这里的存在。
“你来过这里？”
宁岚摇摇头，向他伸出双手，左手是带着裂痕的铜镜，右手是刚刚被她折断的木簪。
洛山麟看着木簪，陷入回忆，许久后才有些不太肯定地问道：“这是我母亲的？”
自从被送去堵生门之后，洛山麟就再没使用过父亲母亲这种称呼，以至于他如今说出来，发音都有些生疏。
“这是我从寝宫的梳妆台上拿的一支。”
之前宁岚并不确定，但是见到此地的槐树，她便可以确信，洛山麟为她准备的正是第五幽兰从前的宫殿。
想来这些年魔尊换的频繁，还有九大家族的钳制，也没有财力去修缮新宫殿。
“当时看顺眼挑的，没想到这木簪进了这古地之后会变成进入其他空间的钥匙。”
“还有这个。”宁岚举着铜镜给洛山麟看。
洛山麟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三年前他未能阻止，如今倒成了局中人。
“这铜镜上一道是你留下一道是菩樾祖师留下的，误打误撞将这铜镜破坏，一旦拘魂之术触发，我们就会通过铜镜先一步被吸入周围的空间里，当年我就因为这裂痕被吸入了问天阁。”
“巧的是，菩樾祖师也一起被带了进去，这三年他也没闲着，倒是把这个拘魂之术的施展方法，研究了个透彻。”
“所以如今换你坐庄，用他的方法也阴了他一场。”
“怪他自己作茧自缚喽。”
宁岚蹲下检查了一下八个秀女的状况，好在是没有什么中毒受伤的迹象，只是被咒术晕厥，到了时间就会自然醒来。
她随手给她们罩起一个灵力的防御屏障后，才起身走向那棵槐树。
这片空间里，最让她在意的便是这棵槐树。
因为一进入到这里，她的额角就开始隐隐跳动，她分辨了一会儿发现，越接近槐树，跳动的越剧烈。
随着她越来越接近，她的灵台处，忽然传来菩樾祖师有些欣喜的声音。
“小幽兰，你是小幽兰吗？”
宁岚的手抚向槐树的树干，还未来得及去内视灵台的状况，额前却是一热，紧接着一道白光冲破她设在灵台的封禁，撞了出来。
那到白光畅通无阻的缠绕上槐树的树干，在触碰到树干的瞬间，好似给槐树点亮了生机。
“魂丝？”宁岚略有些震惊的看着眼前的槐树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恢复回枝繁叶茂的全盛时期。
“是榕树灵那个臭丫头。”小元借着白光冲破灵台封禁的空挡，也和菩樾祖师一起冲了出来，“在老头的幻境里，我看着她把一白一墨两道魂丝拉进了你的灵台。”
“第五幽兰。”
随着宁岚的话音，洛山麟同她一起仰目，一个白衣女子如同精灵，赤足点在槐树开在最繁最高的枝丫上，伸了个懒腰。
“你们是什么人？”女子对他们没有敌意，说完便随性地坐在枝头，静静等着他们的答复。
第五幽兰和洛川铭少年相识，一同历练扬名天下，二十五岁随洛川铭回魔族，举办了千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
各族各派但凡叫得上名字的，都来参加了观礼。
算算年龄，第五幽兰在临近大婚前大概就是眼前女子这般年龄。
“是魂丝牵引而出的遗落痕迹。”小元解释道：“她应当对这里有莫大的感情，你们如今看到的，只是随天地灵气诞生的浮游虫依附于这段感情，复制而出的魂体，经过同源魂丝的牵引而显现，是为遗落痕迹，已经不算是本人。”
“浮游虫朝生暮死，这段痕迹存在不了多长时间的。”小元被宁岚瞪了一眼后，声音越说越小。
只见宁岚身侧，菩樾祖师和洛山麟同时怔怔地向女子靠近。
宁岚率先把菩樾祖师拉了回来，菩樾回神埋怨地盯着她，“宁丫头你拉我作甚？”
“她又看不见你，你去凑什么热闹？”
“你！”菩樾祖师语塞，虽然很生气但宁岚说的也没错。
郁闷了片刻，也只得老实和宁岚蹲成一排。
“你叫什么？”女子看着靠近她的洛山麟。
“洛山麟。”洛山麟诚恳地作答。
女子听后像个小鹿一样怔怔地偏了偏头，接着由衷地赞叹道：“很好听的名字哎。”
“是嘛。”洛山麟勉强扯出笑容。
对于眼前这张脸，哪怕他已经在从前无尽的痛苦中恨了千万遍，发誓不可能原谅，可再见的时候，那些怨毒，竟然全然说不出半个字。
“你身上的气息，我很喜欢，嗯......就像是我喜欢的人。”浮游虫的本性更接近无拘无束的小兽，哪怕依附是第五幽兰曾经的痕迹，也难掩直率的表达。
“谁？”
女子侧头疑惑，像是记不起来，“我忘记了，但和你很像，很像。”她从树上跳下来，伸手却没有触碰到洛山麟的脸，只是描摹着他面容的轮廓。
可小兽天性自由，从不会陷入自我的否认，果然下一秒她便从困惑的苦恼中跳脱了出来，拉着洛山麟向前走。
“但他对我很好，你看这里是他给我种果子的地方，他开辟了好多地，只为了给我种我爱吃的果子。”
洛山麟看着那片几乎要被枯草淹没的土地，带着淡淡地笑意，吐出两个字来。
“甜瓜。”
“哦，你也知道！”女子露出惊喜的目光，又拉他向前走，“还有这里，他特地带了好大的楼进来，怕我住的不舒服，里面的东西用的都是最好的。”
“还有我最喜欢的树，他也种了一棵。”
走到树前，女子直接松开了洛山麟的手，自己跑了出去，像是老友般亲密地拥抱着树干。
“我最喜欢槐树啦。”说完又跳上了枝头，垂着脚惬意地摇晃着。
一边晃一边哼着小曲。
洛山麟望着她思绪却随着小曲飘远，“山儿冈，山儿冈，高岗见玄黄，日现月，日现月，明朝映晚霞。”
从前第五幽兰哼着曲子哄他入睡的时候，总是会唱这个词，久而久之，洛山麟便也学会了。
调子唤起他尘封的记忆，他不自觉地跟着唱了出来，引来树上女子赞叹的目光。
只是女子的目光很快就沉了下去，“可外面有很多人，需要我也需要他，可我们就想躲在这里，生生世世的躲在这里。”
三年，原来婆娑古地里不为人知的三年，他们躲在这片空间里，做了三年的平凡人的夫妻。
洗手作羹汤，白地锄作田。
总也不失为人间乐事。
“你真的很像他，但你不是他。”女子的语气忽然变得深沉，不再像之前那般灵动跳脱。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开始渐渐透明起来，随之她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她坐在枝头远眺的目光越来越悠远深邃。
“你是你，就很好。”女子忽然道。
洛山麟原本失神的目光，却瞬间集中在了女子的侧颜，双手紧紧握拳，像是在压抑着情绪的外延。
“我如今这副模样，还称的上一句好吗？”洛山麟自嘲地笑了笑。
他从地狱里残破的爬出来，又用这世间最怨毒的魇气填补伤口，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从不曾停止。
“你就是很好。”
就在他逐渐陷入痴迷的自怨自艾中时，宁岚走过来与他并肩。
他好像也有过停止的时刻。
就比如，此刻。
“你们很般配。”枝头上的第五幽兰偏头看向宁岚，眼中有温柔又安慰的笑意。
随之，她的身体又淡了几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第五幽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状况，盘算着时间，“一个问题。”
洛山麟望着却问不出来。
末了，摇了摇头，“我没什么......”
“我有！”宁岚打断了他，“你推他献祭封印，可有后悔？”
洛山麟先是怔然地望向宁岚，听到她的问题后，又像只炸了毛的猫，抬头死死盯住了高枝上的第五幽兰。
他不敢问这个问题。
害怕答案与他想得一样，一样的血淋淋。
又怕答案不一样，轻易便击溃他可笑的恨意。
第五幽兰听后也顿住了，这一瞬间，她的思绪好似飘了很远很远。
大概有千年那么远。
“没有。”最后，她坚定的做出了回答。
而听到这个答案，洛山麟猛然松开了攥住的拳头，像是脱线的木偶，微微朝着宁岚那边倾斜。
哪怕，他设想过无数次。
也抵不过这一次。
“但你还是找来了万物本源的碎片，和先魔尊一起护住了他。”宁岚不甘心的追问。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跟结果。
第五幽兰却只是深深一声叹息，“我不后悔，但我有愧。”
洛山麟握着宁岚的手再次紧了起来，他却始终垂着头，没有看她。
说完，第五幽兰的身体已经几乎透明，她最后看向宁岚，道：“谢谢你，以木灵之力温养了我的魂丝。”
“还有一事。”
“您说。”
“我乃人族，三盏魂火祭出便无生机，但洛川铭是魔族，双魂进献一魂，他还有一魂尚在此间。”
“什么？”宁岚惊讶，同时洛山麟也猛然抬头。
“此魂在与摩诃丹一战中重创，深陷混沌，唯有他这一缕魂丝能够唤醒。”说罢，第五幽兰拼尽最后的力量，注入到宁岚的眉心。
宁岚感觉到那力量径直冲向她灵台处，缠绕上那抹安静的墨色魂丝。
“天之命之，魂归......”失去最后力量的第五幽兰几乎看不清轮廓，声音也虚弱之极。
她拼尽最后气力，将追踪符篆画完，念出了所在方位。
“鬼界。”
说完，她的身体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洛山麟恍惚了一下，伸手朝前冲了两步，却扑了空。
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在他脸上显现，他缓缓垮下身体，垂着脑袋跪坐在地上。
宁岚走到他面前，和他相同的动作跪坐了下去。
“洛山麟。”
“洛山麟。”
“洛山......”
洛山麟把脑袋窝进她的颈间，将她紧紧环抱住，不消片刻，宁岚的脖颈处传来温热的触感。
“洛山麟。”宁岚将声音尽量放得柔和。
“你能释怀吗？”
半晌，才感受他在脖颈间的脑袋左右蹭了蹭，“不能。”
又过了一会儿，他两手扶着宁岚的肩头，直起了身子，看向宁岚的眼角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红晕。
“但我，原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