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工作很快完成,他要把在亚历山大港获得的俘虏悉数交给佛兰德伯爵,然后动身前往拉姆拉。但中途鲍德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把炼金术士都找出来。”立于营地前旗帜投下的阴影中,他对属下吩咐道。因为他想到左西摩留下的信息,也从未放弃过对真相的追寻。
不多时,几个衣衫褴褛、手指间布满印染和灼痕的家伙排着队来到他面前,不用镣铐就站出了囚犯的姿态,没几个人抬头看他,只是紧紧攥着双手瑟瑟发抖。
“你是不是和他们说我正在抓通敌者,像之前的英王那样?”他转身面对某个传令兵有些无奈地说,随后切换阿拉伯语对那群炼金术士说明自己无意审问任何人,只想筛选出那些会调配镪水和矾酸的。一时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回答。
“不过,大人,您要那东西做什么?”
半晌后一个袍子上满是污迹的俘虏凑上前道,语气惶恐但眼睛里却有种异样的兴奋,“矾酸和镪水溅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难道您希望将它应用于战争取代沥青?真主啊......”
“看来你把这想法当做晋升的门路。”年轻的将领向守卫递了一个眼神,对方立即上前强硬地押住那个大胆的俘虏,手肘绕到他脖颈之下强迫其抬起头。
“听好了,”他上前一步,余光撇了一眼面有愠色却惧怕地说不出话的炼金术士,语气平静温和得像一名学者,“我不像诸位有幸生活在一座和平长存的城市,早先听闻——也见识过不少投入战争的有趣策略。用死于疫病的尸体填充砲口、在上游水域投放腐烂的死猪、拿插在粪水里的箭射人....泼石灰、镪水位列其中再温和友善不过,至少没想要你的命。
“谁要是想将此类策略施之于人,他自己将会是第一个试验品,并一样、一样尝试先人的遗产。”
闻言,那先前出声的炼金术士瑟缩着不敢抬头看他,其他人则是沉默地望着彼此,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默许。此刻鲍德温才大声问:“现在,回答我,谁会制镪水和矾酸?谁曾经向商人贩卖过这类东西?”
片刻之后,有炼金术士表示镪水和矾酸实际上并不罕用,不少商人就有。
自从贾比尔某次操作失误将盐与矾混合弄出另一种酸,又将其与镪水混合制出王酸,它就成了一种藏金子的好方法。萨拉森商人上路怕遇上强盗和十字军,都会用特制容器打上一壶王酸,一可用来泼歹人防身,二可用于溶金银防盗——谁都猜不到金子就溶解在这会咬人的液体中,事后再投入铁器换出值钱货。
“等等,”他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你是说,这个方法一般只有部分萨拉森人知道,而法兰克人大概率不会买镪水制王酸?而且商人买镪水多为自用?”
那个萨拉森炼金师回答道:“是的,除非他们想研究镪水,知道它的奥秘。我们的商人将王酸的配方视为一个内部秘密,一般不轻易告知陌生人。”
“但那是一笔巨大的生意,不会有人错过,”鲍德温思索着,能够砌满三面墙的黄色颜料,矾、镪水还有石蜡油....虽然镪水必须尽快使用,但颜料持续的时间更久,“足足七磅,不太可能从一人手中获得。将你们的账合起来看,清点半年前向谁总共卖出至少七磅矾酸和镪水,今天晚饭前告诉我。”
随后他解散了他们,广场上又一次仅剩他一人。
炼金试金分金....铅块硼砂镪水....那个科普特小老头的每一句话,那双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带笑的蓝眼睛,以及撞死在他剑上的神情....
那半枚来不及经过试炼的、不纯的金币正静静躺在他左手掌心。他将其夹入指缝,通过灵活的动作使其层层翻转爬升直至能够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这正是鲍德温近来闲暇时在准备的事之一,惯用臂的损伤不会让他仰仗于人,更别提坐以待毙。他用拇指一弹,半枚金币翻转着飞过头顶消失在视野内.....
“你猜是头像面还是数值面?”坐在达芙涅书房的窗口,他一把捂住用手背接住的回落金币,扭头狡黠一笑。他面前的书桌上放着几卷亚历山大里亚各港口的登记册,大多来自于从图书馆抢来的卷宗。
“我看到它飞到最高点时几乎水平,大概翻了三翻,应该是头像面。”
鲍德温照常提出异议:“要是我说,头像面更重,所以大概率向下呢?”
“别骗我,”她无奈道,“小时候一直练这个,很久没输过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摊开手,一枚完整的金币,正面果然是头像,“唉,他们的模具只有一点准确,我没有我父亲那么胖。”
还是一枚鲍德温在位时期铸造的金币,但份量显然更足,还是他花了些功夫才找到的。朝上的人像头戴王冠手持权杖,但是身材简直细瘦纤弱得像条饿了半个月的灵缇犬,尽管是凸面却没有多少用料,无怪乎会朝上了。
达芙涅在一旁笑了出来,“那时候我先见到这种金币再见到你本人......我原本以为...以为你和那上面差不了多少,根本没认出来.....”
“够了!”
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又回忆起那次狼狈的初见,“只恨我那时年纪太小无法参与并监工,大概是阿马里克一世的金币凸面用料太多了,轮到我就得克扣一些保障国库.....”然后自己也被这个荒唐的理由激到了,憋不住跟她一起大笑。
笑了不知多久,鲍德温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正色道,“你想知道那天在雅法,关于理查的阴谋真相吗?”
达芙涅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商人....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中如水般流动不息的势力,永远能最先嗅出谁将落败正如水填满低洼之处。以前雷蒙德对我说,与军队作战但不要与商人作对,因为总有一天,谁拥有他们的效忠,才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你是说,”她审慎地犹豫着,“英王确实打过撤兵的主意,而商人泄露出去的是真相?”
鲍德温点点头,站起来看向窗外,那是耶路撒冷的方向,“我们需要知道,在这里谁是雷蒙德的信徒。”
炼金术士们的结果很快出来了,但并非鲜明。
半年前购买镪水和矾酸的商人中萨拉森人并未如往常占最大比重,反而是希腊人和法兰克人居多,大多走海路。再根据亚历山大港离港船只信息,由托运货物所至的船只追查他们的行踪,得知穿梭于君士坦丁堡、提尔、帖萨罗尼迦、海法等几座大城市,也属寻常。
但当鲍德温把每艘运载着黄色颜料制作原料的船只停靠路线在地图上描画出时,尽管后几条左手画的线算不上整洁,却还能发现它们几乎都停靠过同一站,那就是提尔,四个字母完全被粗糙的笔迹覆盖。
他疲惫地把碳笔摔在纸上,揉了揉麻痹的右肩,看着光秃秃的石砌窗台。这只是猜想,还不是证据,无法将任何人送上法庭。他提醒自己。但目前事态已经不再紧急,没有必要把这个猜想马上告诉理查,枉死的人也不会复生。
于是一天之后,他们就踏上了前往拉姆拉的旅途,并把那条小狗暂时还给老婆婆。
从雅法到拉姆拉并不远,只需半日不到,还不及到耶路撒冷的半程,且沿线法兰克兵力正在收缩,谁知道萨拉森人会不会派出小股人马骚扰甚至择日反攻,路上花费的时间越短越好,因此他们还是骑马上路了。
最初达芙涅不同意,说他身体不好还爱乱来。鲍德温挎着一堆鞍具辔头从后屋绕过来,路过忙着收拾行李的新婚妻子时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说乱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革具和马的气味并不好闻,但他身上干燥而温暖。达芙涅就这么看着他去马厩给马上鞍,动作有些急切,中途扣带系得没那么顺利,但她没有去帮助,因为不需要。
逆着光只看得清他半张脸,笑容透出几分清稚,恍然达芙涅发现其实他也才二十五六岁,只不过经历了太多。不知不觉地她好像比他还大了.....谁都不可能陪你到最后的——曾经他这样说,但那场冷冷清清的婚礼反而让她感受到了永恒。
然而前往拉姆拉的旅途不如预想中的快乐。
鲍德温在城内呆了太久,以至于此刻竟抱有天真的希望,期待旅途像多年前在雅法出猎一样。沿着雅孔河以北走,一路上原本能看到成片种有冬小麦的引灌地,此刻却完全消失了,只剩下被焚烧后的麦梗,引灌渠被倒毙的牲畜堵死,一旁则是吊着尸体的焦枯树木。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油脂燃烧的气味。战时再正常不过的坚壁清野,平时他应早已习惯,这次却不愿细看。
“苏莱曼,”他问身边的萨拉森医师,“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十字军登陆之前就已经是战时状态了。”他在他眼中看到了麻木,“如果硬要算起何时开始,应该是居伊成为共治王夫之后。”
这些年他见识过太多太多......你无法要求效忠于萨拉丁的埃米尔们都像他们的苏丹一样理智仁慈。刚刚与对方分食的半张馕饼,自己的那一半还好好地在消化,对方被胃酸泡发的那一团已经暴露在了空气中,因为肚子被马刀剖开了。苏莱曼保留的头巾与穆/斯/林身份救了他一命。有时他快要忘记自己是个医者,因为逃亡的路上出于种种原因处死的人比救治的人更多,死者失禁的粪尿流了一身,没有人敢嫌弃或惊叫,否则就会引来追兵被捅死。他有时甚至觉得鲍德温早早死去是幸运的,他为什么还能活着....然后他开始记录那些人的生平,姑且安慰自己算作是一种补偿。
余下的路程中他们没有任何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