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究竟会因为太过脆弱,而变得坚强,还是会因为太过坚强,最后反而脆弱不堪?
花素颜不知道。
因为世间上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同时具备着脆弱与坚强两种特质。世间上本就没有真正完美的人,所以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角度问题,没有实际答案。
至少她就自认是一个命运的失败者,死了在十五年前。现在苟延残喘,也缺少了正常人类的感情,就连爱一个人也爱得很笨,除了想尽办法去帮他寻觅解药外,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她不如玲珑聪明圆滑,她总是知道的。
可玲珑的聪明圆滑也并不能令他赢过命运——他没有输给自己,却输了给宿命,输了给无法活过二十岁的预言——不是预言师的预言,而是医师的。他无处逃避,只能在毒发时勉强说出一句真实的“我好冷”。再在平日,用妖异的外表、抚媚的微笑和花言巧语来掩盖所有脆弱,以为笑得越开心,就掩藏得越深。
唯一能称得上赢过命运的人,只有蓝轩。
既然天不选他,他就自己选天——他赢得很漂亮,也很悬——生死向来在须臾之间!南宫卓熙并不比他差。唯一让蓝轩赢的,不过因为他没南宫卓熙自负。他用了十多年时间精心策划了一个收拢人心的阴谋,将自己养成了一个比南宫卓熙更得人心的主子。
可翠生呢?
他那么弱小,孤绝于世,被天下背弃,于是他干脆选择也背弃了这个天下。
不知道要怎样的人,才可以挽救回那头黑色的野兽……
灵照宫。
尊主卧室。
翠生坐在床上,仰着白晰透明的小脸,颈项细长柔嫩,好像轻轻一捏就会破成满地晶莹的碎片。
小菊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握着药酒,轻轻揉着他被打得印出血丝的左脸,心疼道:“尊主,请您稍微爱惜自己一点儿,不要再去招惹表小姐了好吗?您每次看完她回来,都被打得好惨!表小姐看到您也不开心,您又何苦呢?”
翠生依旧闭着眼睛,抬着小脸,仿佛对小菊全盘放心,哪怕她此刻用手掐住他细长脆弱的颈项,他也甘之如饴,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没关系。”
但小菊不依:“尊主,您是整个灵照宫的主人,您知道自己有多重要吗?您……唉!您真是气死小菊了!”
“砰”地一下连手中的药酒也扔床上,不揉了!
翠生终于睁开眼睛,露出那一双孤魂般清冷透着灵气的黑眸。他眨眨眼,望着赌气的小菊,骤然一笑,明明还是白天,却像月光降临到这黑沉的房间。
“生气了?”他轻问。
小菊还是不理他。
他又笑:“我才是尊主哦!”嘴里如是说,却无半分严肃,语调依旧慵懒而孤清。好像他不是一个尊主,只是满塘池水中剩下的最后一朵莲花,除了清水与他自己,世界一片萧然,寂寞地什么都没有。
如果这时候小菊转身看他一眼,一定会为他这孤寂的目光而忘记了一切。可小菊没有,所以她不知道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是用如何的表情望着自己。她只是继续孩子气的扁嘴抱怨:“我不管您是尊主还是皇上,可您不爱惜自己就是您不对!”
翠生无奈,孩子般地举起双手:“好好!我投降了,我下次不会再带伤回来,可以了吧?”
小菊这才回过身,露出笑颜:“真的?那我要打勾勾,打了勾勾,您就不能忘记了!”
她拉起翠生透明到几乎能看见骨头的瘦削小手,用自己的尾指勾住他细细的尾指,勾得如此紧,不容他逃避抗拒。
外面晴空万里,翠生却好像被一道闪电凭空劈中。
他想起那一年,十五岁的芷萱也是这么拉住他的手,跟他尾指勾着尾指,定下约誓。芷萱说:“我们打了勾勾了,谁毁约谁就是小乌龟!这样你放心了吧?我说过会永远做你的朋友,就是永远做你的朋友!不管你在这个灵照宫得不得人心,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尊主,或者你以后有没有其他朋友,我都永远是你的朋友了!所以呢,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尽管告诉我,我才不让其他人欺负你呢!”
她那么说了,那么许诺了,还笑得如此肯定。可是,最后她还是嫁了给其他人。
她离开了灵照宫,从此这地方又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坟墓,一个叫他生不如死的大棺材。将他埋得密密实实,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恨她。
他确实恨她。
她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给了他希望,却又背弃了他离开。她出嫁的那天,他偷偷去找她,想叫她不要嫁人。可芷萱笑得那么欣喜,整张小脸红彤彤,就像她的嫁衣那么红:“翠生,我好高兴,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跟我爹娘提亲!怎么办,翠生,我好紧张,可是又好兴奋……我现在的模样会不会很怪?”
小小的他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已经不是那个说要保护他的少女了。她将成为另一个人的妻。
她穿得那么喜庆漂亮,虽然他立在她面前,可她根本看不到他。
叛徒!
你许了承诺,却又背叛了我!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本以为永远不会再相信任何人,没想到,时光飞逝,骤眼成空,三年后,又有一个女人勾住他细小的尾指。
小菊天真单纯地笑道:“我们打过勾勾,就是约好了,您必须遵守。”她心疼地抚摸他破损的嘴脚:“以后,不可以再故意让自己受伤了。”
翠生心头一震,迷惑道:“故意……?”
“您是故意让表小姐打伤您的吧?您明知道她现在恨您入骨,还要故意去刺激她,您……您是……故意让表小姐打的!我知道,您肯定即不避开也不挡住她,她要打您,您肯定是任她打的!”
小菊越说越委屈,比她自己挨打还痛,泪水在眼眶中闪动,眼看就要滚落下来。
翠生的眼神虚空而迷幻,刚想说什么,突然传来几声叩门声。他微侧过头问:“谁?”
“回尊主,属下阶前霜。”门外那人没得令,也不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在门外回话。
“什么事?”
“回尊主,属下奉命找人监视浮大。这些天浮大一直在他自己屋中不出来,似乎在进行什么计划。属下认为,浮大心性狡诈,如今失势,已视尊主为眼中钉,定是想不利于尊主。请尊主让属下去处理此人。”
翠生抬起头,幽幽伤伤的眼色中,流光转动,许久才答:“你先继续监视,暂时别动他。但也别让他和其他人接触,就这样吧。”
“是,属下明白。”
门外恢复一片寂静。翠生空灵的神色中,好像想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懒懒地坐了好半会儿,突然扑下身子,抱住小菊的腰。
小菊吓了一大跳。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尊主抱住,可这么亲昵的接触还是让这个年轻少女心头一惊。可翠生抱得好紧,不容她推开。
“我好累。”翠生闭着眼睛,喃喃说:“让我睡一会儿……”
他这么一说,小菊更不敢推开他了,只好由得他抱着她的腰睡在她腿上。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疲倦,一躺下就不动了。
小菊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小心翼翼地,凝视着他孩子般天真的睡脸。可她以为已睡着的翠生突然又开口:“我睡了,你要保护我。”
“我?”小菊指着自己,她没听错吧?
“嗯。”翠生始终闭着眼睛,倦倦地撒娇:“刚才你也听到了,有人要对我不利。我睡着了没有知觉,你要保护我。”
“可是……我……我不会武功……”小菊手足无措。最惨得是她还不能动,因为翠生就躺在她腿上!
翠生明明没睁眼,却好似看到了她的窘态。他笑得明亮,安慰她:“不要担心,阶前霜就在外面,你只要小心观察四方,一发现不对劲马上大叫,他肯定会进来救我的。”
“可是……”小菊茫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叫阶前霜进来保护他呢?反而叫她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丫头?她只是他的侍女,可不是他的保镖啊!
可翠生像个耍赖的孩子,硬将责任推给她:“我不管,总之在我醒来前,我这个灵照宫尊主的性命就交给你保管了。你要负责好……”他说得迷迷糊糊,还没说完,已带着恬恬的笑意入眠。
可怜的小菊,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这么变得神经兮兮,瞪大眼睛不敢有丝毫怠慢,紧张地盯着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心头一惊。
可当她偶尔低下头,看着睡梦中犹如透明尘埃的少年时,她越来越感觉这个少年尊主,真的,和大家说的很不一样。她不懂什么江湖之争,不懂灵照宫在江湖上多有地位,灵照宫尊主是如何如何了不起的人物,更不明白大家说他如何残忍地消灭了幽渊门满门,怎么性格孤僻难以相处……
她都不懂,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姑娘。
不懂武功,不懂江湖,不懂权势,不懂那些尔虞我诈的手段。
她不过单纯觉得,他……看起来是那么小,那么可爱漂亮,像一块凝白的玉,甚至——那么脆弱易碎。
她很心疼。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一个连自己都不放过要伤害彻底的孩子?
她心底冒出一个念头,其实别说是一场睡梦。
便是保护他一生一世,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