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岸阵地。
微凉的露水唤来了初生的晨曦,金红色的阳光照彻着泛起薄雾的长戟河,却是一片残破不堪,横尸遍野的光景。
被炮火犁翻的土地散发着烧焦的气息,炸断的浮桥和堆砌的冰冷尸体堵塞了河水,废墟似的,污水肆意流淌的阵地里时不时还能听到一阵阵痛苦的哀嚎与抽搐的声音…抱着冰冷步枪的士兵们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汗臭和血腥味儿围坐在篝火堆旁,分享着用干面包加水煮出来的稀粥,勉强填补着腹中传来的阵阵空虚。
距离“皇帝军团”被彻底击溃,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晚上,而这几乎是忙碌到彻夜未眠的一晚。
虽然约瑟夫三世答应了谈判的要求,但这并不等于事情结束了:具体的会面时间,谈判地点,双方出席的人员名单,护卫和随从规模,大致的谈判内容,流程……全部都要事先商议决定好。
并且皇帝还明确说了要在清晨会面,那么一切就都必须在清晨――至少是正午之前――定下来。
于是乎尚且还忠于皇帝的骑士参谋们,只能是整晚整晚的和法比安,施利芬伯爵几位前线指挥官反复商议,代表双方的使者一批一批的在阵地上摸黑来回狂奔,绞尽脑汁用有限的时间,为己方争取无限的优势。
直至天色微亮,精疲力竭的双方才终于达成了妥协:首先这一次的谈判并非正式,而是一次私下里的交涉,会面地点定在了皇帝大本营所在的白鸢镇――这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教堂,算是在对皇帝稍微有利的前提下,双方都能接受的中立地带。
随从方面,双方算上护卫人员可以带一个连队的编制…这里帝国的参谋们算是玩了个小花招,他们按照正式人员组建了一个“骑士随从团”,而骑士们的侍从是不算在“正式人员”里面的,所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皇帝随从的规模是理论上的三倍大。
不过法比安对此并不在意,毕竟外面就是包围了帝国两万人的十五万大军,借对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手。
更何况风暴军官团上下都心知肚明一件事:危难发生的时候,最不用担心的就是总司令大人本人的生命安全。
何况既然这里占了便宜,那么随后当然要帝国方面做出让步――正式谈判的地点将会在骁龙城,克洛维与瀚土十五万大军将以“觐见”的名义,造访这座帝国的都城,并且由帝国方面承担在此期间的全部开支。
没错,在双方反复讨论之后,将这场交涉和谈判的名义定位了“觐见”:克洛维执政携手瀚土王太子,以正式的官方身份前来觐见帝国的皇帝,秩序世界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
至于在此期间所发生的“小小摩擦”,全部都是“某些不忠的叛臣”引发的误会和骚乱,瀚土与克洛维的士兵们乃是为皇帝陛下铲除奸佞,是捍卫秩序世界和平与规则的有功之臣。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约瑟夫三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可如果要保全皇室乃至整个帝国的颜面,他…没有选择。
而谈判的对象,皇帝这边也只允许安森巴赫一人前来,作为克洛维―瀚土联军的总代表与自己对峙;这同样也是骑士参谋们的小心思,利用抬高克洛维贬低瀚土的方式,在对方阵营内部制造矛盾。
作为整场长戟河大战决定性的力量,压倒帝国大军的最后一根稻草,莱昂弗朗索瓦…想必一定会因此而心生不满,甚至嫉恨压过他一头的克洛维叛徒吧?
无论如何,至少约瑟夫三世非常希望这一幕会发生――尤其是在看到安森巴赫大摇大摆的走进教堂,毫无敬畏之心的冲自己微笑的时候,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
“陆军中将,西线方面军总司令,克洛维执政安森巴赫,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陛下。”
故意用一连串的头衔开场,走进帐篷的安森只是略微欠身,随手将帽子递给了旁边脸色紧绷,充当护卫的亚瑟赫瑞德:“虽然唐突,但得见尊容,依然令在下深感荣幸。”
“……嗯。”
空荡荡只有三个身影的祷告厅内,端坐的约瑟夫三世显得十分不自然;小镇里的教堂当然不可能有“会客厅”这种地方,却又要展现出皇帝的威严,就只能将王座安置在布道台前,背对着秩序之环的雕像――这样谈判的时候,安森巴赫就等于信徒瞻仰神像一般,瞻仰身为皇帝的自己。
话是这么说,但要一个从小就被灌输秩序之环教义,并且以此为信条的人“假扮秩序之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别扭。
安森倒是没什么不自然的,径直走到对方事先准备好的,比皇帝小一号的椅子上坐下,从怀中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卷轴:“那么,陛下……”
“先等等。”
表情复杂的约瑟夫三世突然开口打断道:“正式开始之前,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安森巴赫。”
嗯?!
比某位克洛维执政还要快一步,诧异的亚瑟赫瑞德猛地回首望向皇帝,但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又赶紧连忙将头低下。
瞥了眼身后的骑士,安森微笑依旧:“请说。”
“你…还有你们,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约瑟夫三世沉声道:“我认可你的实力,你是个绝顶聪明又有极强执行能力的家伙,类似你…还有伯纳德这种人,向来不会做没有意义又自讨苦吃的事情。”
“陛下谬赞了,我自认没有您说的那么聪明。”
“所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直接将安森的场面话抛之脑后,约瑟夫三世还在追问:“我从安妮还有尼古拉斯,你的国王和王太后那里了解过了,你其实已经得到了奥斯特利亚王室的绝对信任,甚至还给了你宫廷护卫队长的身份,假以时日不要说更高的爵位和头衔,就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滔天的权柄和几世的荣华唾手可得,却要全部舍弃,跟随一群暴徒推翻原本对你无比信赖的王室,你究竟想要什么,只是…那顶王冠吗?”() ()
“不,不可能的,你是个聪明人,如伯纳德和你们这般的聪明人都应该懂得王冠何其沉重,与其背负那份重担,退而求其次的荣华富贵和大权在握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根本不等安森回答,约瑟夫三世自己就否定了:
“更何况真的想要,你在新世界的殖民地时就能得到,根本用不着那么大费周章;有汹涌海相隔,帝国未来五十年一百年都不可能再干涉新世界,只要点点头你就能当上新世界的‘皇帝’…而那顶‘王冠’却被你拱手让给了贝尔纳家族的小儿子,一个过去许多年都和你为敌之人。”
“我不明白,你…安森巴赫,你的存在太令我感到疑惑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沉默,良久的沉默。
面无表情的安森迎着约瑟夫三世无比凝重的目光,嘴角突然轻轻上扬。
“你笑什么?”
“不,请原谅我的失礼,只不过…有太多人问我类似的问题了。”安森微笑着摇了摇头:“在我并不漫长的人生当中,有许多人许多次问我,你想要什么。”
“这证明你确实很有能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约瑟夫三世的表情稍稍缓和:“伯纳德莫尔维斯也是这种人,正因如此我才会容忍他的某些不忠之举,甚至让他迎娶了一位皇室旁支作为妻子。”
“不,陛下,这是您…或者说所有向我提问者的视角,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件事还有另一种解释。”
“哦,是什么?”
“询问别人‘你想要什么’本质上…就是在彰显自己的高人一等。”安森沉声道:“而我,对此表示异议。”
约瑟夫三世:“……我认为这并非他们的本意。”
“是啊,陛下,这并不是他们的本意,甚至他们大概还认为自己的行为十分的…平易近人。”安森笑了笑:
“但这并不能改变事实,以及我想要改变它的想法;我承认个体与个体之间存在差异,但我拒绝认同生而高贵,也不认为所谓头衔,血脉,身份…有什么所谓‘神圣’的。”
“荒谬的想法,就算口头否定,难道人与人之间就能真正平等?”
约瑟夫三世摇了摇头:“表面的平等也只会给芸芸众生本不该有的奢望,只会让国家不…应该是整个世界陷入动荡和混乱,秩序与稳定不复存在;你所做的一切,只会把坚固的城堡变成飞速运转的蒸汽核心,不断往里面添柴加炭,直至它炸得粉身碎骨。”
“陛下英明。”安森不动声色:“就像克洛维的城堡,已经在爆炸中粉身碎骨了。”
“……什么?”
“对身为秩序世界守护者的陛下而言,这个世界当然是一成不变为好,不…应该说它在陛下眼中就应当是一成不变的,只是某些人,对此抱有不同的看法。”一边说着,安森轻笑着停顿了下:
“但我今天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让您接受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主动提出了见面的原因,正是因为认同您所代表的的秩序;克洛维无意与帝国争霸,也并不打算抢夺秩序世界的所有权,我们只是希望得到正式的承认,以及与陛下平等对话的资格,仅此而已。”
“是啊…平等。”
约瑟夫三世冷哼一声:“区区边疆邦国,却要和帝国的皇帝平起平坐…狂妄至极。”
“或许吧,但事实就是秩序世界的和平与稳定,需要帝国的皇帝和克洛维的统治者共同维持,只有二者建立起绝对稳固的平衡,方能震慑宵小,确保列国彼此相安无事。”
安森两手一摊:“您不认为这才是现实吗?”
“刚刚还在对我大谈阔论平等之人,现在又要探讨如何维持两国对整个秩序世界的统治,还有现实…有趣。”约瑟夫三世面无表情:
“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如果这件事被瀚土的弗朗索瓦王室听见了,他们作为‘被统治者’是怎样一个感受。”
“他们只能接受,他们必须接受;没有克洛维的庇护,瀚土无法保住在伊瑟尔王国的领地,无法在被克洛维和帝国夹在中间时自保,这就是现实。”
身体微微前倾,安森提高了嗓音:“陛下,我现在是十分坦诚的在与您交涉,克洛维无意破坏秩序世界的现状,更不是要摧毁帝国的制度和皇帝的存在,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维系秩序世界的繁荣与稳定。”
“说得真好。”约瑟夫三世依然不为所动:“如果坐在我面前的人没有背叛他的国王,推翻古老的克洛维王室,或许我真的会对你的话信以为真。”
“您现在也可以,而且某种意义上正因为我这么做了,现如今的克洛维才更值得您信赖不是吗?”
安森笑着反问道:“一个没有‘国王’的国家,一股独立于帝国之外的力量,您不用担心我们会对您的皇冠抱有野心;别忘了,尼古拉斯陛下可是有赫瑞德皇室的古老血脉,严格意义上说…奥斯特利亚王室,也是龙骑士的后裔不是吗?”
“你挑拨什么?!”
“我在陈述事实,陛下。”死死盯着终于色变的皇帝,安森目光灼灼:
“我们不是您皇位的威胁对象,那些流淌着古老血脉,拥有法理的家族,帝国的六位大公们…他们才是您最大的威胁;克洛维已经没有国王了,我们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成为皇帝的,但他们可以。”
“您刚刚说,古老的秩序和整个秩序世界就像是城堡,千年万年不朽不变;但可惜的是石头或许不朽,但住在城堡里面的人,拥有城堡的家族却可以变更。”
“不妨…就请将我们这些游离在城堡之外的人,当做您的雇佣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