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腻温润的物什躺在掌心,凌嫣垂下眼睫,心中微惊,面上却分毫不露。她抬眸,正对上向晚舟的目光,只瞧他一眼,她便知,这物什至关重要。
一路缓行,二人回到西苑。凌嫣对着春絮微微颔首,春絮忙俯首领着众人离去。
屋中只余夫妻二人,向晚舟仍如方才行路时半拥着凌嫣。凌嫣松开右手,将掌心环佩呈至向晚舟眼前:“这是……堂兄丢失的那枚鱼佩?”
她眼尖,将鱼佩置于强光下,一眼便瞧见侧面刻着的那个“沛”字。
向晚舟点点头,长呼一口气,仿若失去全身力气,滑落至圈椅上。他塌肩垂首,紧紧抓住凌嫣的手,将头轻轻抵了上去。
凌嫣从未见过这样的向晚舟,垂头丧气,宛若一只斗败的战犬。她抬手,摩挲着向晚舟头顶的发髻,忍不住问道:“这鱼佩有异?”
眉一挑,又问,“还是堂兄有异?”
“阿舟,你今日反常得很。”
回应她的只有向晚舟轻缓的呼吸声。
凌嫣不再问,举起鱼佩反复端详,忽觉这鱼佩似曾相识。凝眉思索片刻,她头一偏,果真在向晚舟身侧见到另一枚相似鱼佩。她记得,阿舟身上这枚侧面刻的是一个“舟”字。
不会错了,手中的就是向沛的鱼佩。
“祖父过世时曾留下一对鱼佩,传给了伯父,伯父又吩咐工匠刻上我与阿兄的名字,分赠我二人。”向晚舟轻声道,语气中满是倦意。
轻飘飘的,又沉闷闷的,像一缕烟,又或是一场雾。
“所以,你捡到了堂兄的鱼佩?在何处捡到的,怎不还给堂兄?”凌嫣柔声问。
怀中人身子一顿,抓住她的那只手不知不觉中拽得更紧了。
但这一次,她迟迟未等到回应。
静滞的空气中只有向晚舟似有似无的叹息声。
凌嫣并不催他,只是一下又一下抚触着他颅顶碎发。她对眼前人心思复杂,夜深惊醒时,也曾望着向晚舟熟睡侧颜,扪心自问“对他是否只有利用,没有真情”。回应她的是,更深露重时,愈发震耳的急促心跳声。
好在同寝只半年,向晚舟便领命出征,她这才施展拳脚,一心一意探听向府大小事宜。
如今,向晚舟回来了,反常的愁眉深锁地回来了。他的一举一动就差明晃晃地告诉凌嫣,他知道了某些秘辛,那将会是一缕线头,能解开困惑她许久的谜团。
凌嫣有千万种方法,直截了当,或是旁敲侧击,问出向晚舟心中的秘密。
只要她想,只要她问,眼前人恨不得将一切和盘托出。
可是……
凌嫣轻轻拍了拍他的颅顶,俯身将眼前人拥住:“算了,阿舟你不必说了,好好休息吧。”
他这么疲累,她忽地不忍心再问。
回应她的是左手掌心被湿意浸润。
“嫣儿,我觉得有人在阻止我查探一些事情。”向晚舟的头垂得更低,“我擒住了萨拉玛,可他却在军营中被暗杀,我追了出去,却寻到阿兄的鱼佩。方才在大堂,阿兄坦坦荡荡地提起鱼佩,只说自己丢了,可同行数月,我未曾听说他曾寻过这鱼佩。阿兄并不着急,他好像就知道这鱼佩在哪里。”
“阿舟,你怀疑?”
向晚舟点了点头,深深地阖上双眼:“可阿兄为什么要杀萨拉玛呢?难道萨拉玛知道什么不能说的秘辛?他死前曾说……他曾说……”
“叛国之人”这四字鲠在喉中,吐不出,也咽不下。
伯父怎会与叛国二字扯上关联?他自幼由伯父教养,学得皆是忠君爱国,伯父身先士卒,诛杀敌将,伤痕累累,只为大陈边疆平稳。
武安大将军向元青,是他的伯父,更是他的恩师,他一直追随着伯父,誓要成为伯父这般的人。
是以,当萨拉玛口出恶言时,他只觉得可笑。轻飘飘的“叛国”二字就能将伯父的功勋抹去吗?
向晚舟甚至不屑于回头看一眼萨拉玛,狗急跳墙之人,什么话都说得出。
然而,萨拉玛死了。
瓮中之鳖绝望地嘶嚎两声,为什么会引来杀身之祸呢?
帐外澄明的月光,照着黑衣人离去的身影,而向晚舟能追到的只是一方环形鱼佩。握紧鱼佩的他,脑中皆是萨拉玛死前不甘的神色,和那四字魔咒。
“你效忠叛国之人,夜里睡得安稳吗?”
向晚舟闭着眼,发狠般咬住了下唇。
“阿舟?阿舟?”
凌嫣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向晚舟的脊背,直到怀中之人僵硬的身躯逐渐柔软,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她爱怜地拥住怀中之人,柔声道:“阿舟,没事了,我们已经回家了。”
*
翌日晨间下起了小雨。凌嫣撑了把伞独自往东院去。行径小花园,她收了伞,往亭中躲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衬得天光更淡。她拿起帕子擦拭鬓边落雨,借势往前望去。
花园对面便是书房,东院的书房为向元青向沛父子二人所用。每日晨间,向家父子二人,皆会在此地办公。若要寻向沛,此处最是方便。
果然,稀薄雨雾中行来一抹靛蓝身影,再走近些,那俊俏的眉眼愈发清晰。
向沛分明瞧见亭中站立的那抹俏影,却只是遥遥点头致意,一个转身,欲往书房行去。
“堂兄留步!”
罕见的,凌嫣并未点头回礼,反而疾行两步,步入雨帘中,急呼道。
向沛讶异地挑了挑眉,回首,只见细碎的雨丝落在美人额发上,愈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他转身,向凌嫣迎去:“弟妹怎的站在雨中?仔细淋坏身子。”
向沛以袖作伞,为凌嫣挡住稀薄雨势。凌嫣含笑俯首,娇小的身姿正好躲在他的遮蔽下。
两人行至亭中,未来得及拂去面上雨丝,凌嫣先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什:“堂兄瞧瞧,这可是堂兄的环佩?”
向沛伸手接过,不经意间触到佳人指尖,余光只见凌嫣微微偏了头,似是红了脸。他玩味般多瞧了几眼,右手摩挲着掌心环佩。
奇事,奇事。
定宁郡主恪守礼法,往常对他避之不及,远远见过,就要躲至一边,今日怎的愿与他单独相处,还做出这般小女儿娇羞姿态?
向沛轻笑一声,这才将目光投向掌中环佩,只瞧一眼,心中便知这是自个儿的物什。他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是我的,行军时不小心丢了,还以为寻不回来了,没想到竟在弟妹手中。这环佩对我至关重要,多谢弟妹。”
凌嫣摇摇头,羞怯着抬眸望他,眸光闪烁:“不是我寻得的,是阿舟昨日交给我的。似是阿舟在囚禁萨拉玛的帐外捡到的。”
凌嫣一字一顿说道,“萨拉玛”三字更是加了重音。
可向沛闻之,脸色仍是淡淡的,无讶异神色。环佩何时丢的、丢在那里、又会被何人捡去,他已有所警觉。
阿舟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与他交谈时的心不在焉,紧蹙的眉头,欲语还休的姿态,都让向沛明了:阿舟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闻言,向沛笑道:“原是掉在那里,我竟丝毫未觉。阿舟也是,捡着了这环佩,也不还给我,倒叫我好找。”
笑意盈盈的,无一丝心虚。
凌嫣也笑:“如今还给堂兄了,也算了了阿舟心上压着的一件事。”
说着,她顿了一下,眉目间浮上一丝忧虑,“也不知阿舟是怎么了,这趟回来显得心事重重,昨夜里一直睡不安稳,喃喃着说着些我听不懂的梦话。”
这话倒引起向沛的注意,他俯首问道:“哦?阿舟也说梦话,说些什么?”
原是夫妻俩的闺房秘事,本不该说给外人听,可显见的这梦话过于离奇,以致于凌嫣这般小女子深受困扰。只见她眉间深锁,双手交持,紧紧拧着锦帕,踌躇着,张了张口,最后却只是叹一口气。
“没什么……”
凌嫣的头越来越低,面上红晕更显,似要转身离去,可刚抬步,却又回转过身,向前两步,离向沛逾近。稍稍抬眸,她就能瞧见向沛锋利的下颌。
“阿舟他夜里说的全是我听不懂的话,什么伯父与北狄……”
凌嫣的声音细如蚊呐,向沛得俯首在她唇边才能听清。如兰气息拂过他耳畔,如狸奴软掌抓挠着他的心,他还来不及心痒,却听见了令他心惊的半句话。
伯父与北狄……
阿舟真的知道些什么秘事不成?
向沛侧首细瞧凌嫣,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他眸中惊异与焦急皆被凌嫣窥见。她暗笑,忍住恶心与其周旋,总算寻出端倪。
凌嫣面上仍做小女儿娇羞状,轻启樱唇,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远处似有异动。
她顿住,目光越过向沛半俯的身躯,望向亭外小花园。
绵密细雨中,有一人执伞而立。他冷冷地望向亭中,不出声也不前行,静立着,瞧着亭中二人身影相叠,似是相拥而立。
浓密的眼睫急促地扇动着,凌嫣下意识将向沛推远,疾行两步欲奔向亭外,不妨未留意脚下台阶,一脚踩空,身子斜斜往亭外倒去。眼见要跌在泥地中,却被人拉住手腕,电光火石间,她又被拉回向沛身侧。
方站定,她急忙望向向晚舟,却一眼望进他漆黑的眼眸中。
“阿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