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在吵吵闹闹的分别中到来,我的生活又归于平静---守着空荡荡的屋院,在院子里晾着的被单下坐着喝冰镇汽水,晒着太阳,听着音乐,默默等着艾薇的七大姑八大姨走之后,她给我打来电话,带我去过不孤单的逍遥快活的日子。
放假的第三天晚上,窗外电闪雷鸣,灰黑的夜幕下积着一大簇一大簇厚厚的乌云,在闪烁的电光之间显出形影。白天时天气就昏沉沉的---我窝在沙发里看达人秀,心想幸好提前收了衣服。
风刮得窗户框呼呼作响,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玻璃噼里啪啦发出仿佛被雨点击碎的声音,我不得不把电视的声音调得更大。
看这声势---我希望街区的电线杆和树都能撑住,最好也不要有谁家的屋顶倒霉被风暴掳走。
电视里的白人女性乐此不疲地展示着她的柔韧术,几分钟后,我的耳朵终于习惯了这洪钟一般的底噪。我动了动发麻的身子,打算翻出胶片来听,这时,大门突然被敲响了,声音急促而沉重。
我愣了几秒,门又重重响了几声,在暴雨的底音中极为突兀。
大晚上的,这种天气,会是谁啊……我一边想着一边靠近大门……而且他还不按门铃。
我谨慎地透过猫眼向外窥去---天色太暗了,只看见一个黑影在门外晃动---一道闪电从天边划过,照亮了院子。
我的心猛地一缩---我看见了贾德尔隐在兜帽下被夜色染成灰色的双眸,紧聚的眉眼中含着的痛苦。
我打开门,寒气与雨水扑面袭来---他靠在门框上,面色惨白,卫衣兜帽全都打湿了。看到我,贾德尔的眉心舒展了些。“…小豹子……”低沉虚弱的声音轻轻吐出,下一秒他的呼吸就沉重起来,体力不支地向前倒去。
“…诶?!”贾德尔重重倒在我身上,我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支撑住他的体重。
他的帽檐滴着水,冰冷潮湿的寒气透过薄薄的睡裙传到我身上。我用脚关上门,吃力地抱着贾德尔的身子挪到卧室,把他放在床上。床褥立即被晕湿了---我皱着眉发现贾德尔的卫衣裤子全部湿透了。他的额头滚烫,手凉得像块冰。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兀自叹了口气,咬了咬牙,开始笨拙地帮他褪去衣服。
刚掀开贾德尔的卫衣我就愣住了---在他匀称精壮的胸腹上分布着好几道大大小小的疤痕,被雪白的肌肤映衬得格外刺眼,甚至有一道由背部一直延伸到腹肌一侧。
和他胳膊上的情况一样---他究竟受过多少伤害啊……
我把湿透的卫衣扔到一边,连忙红着脸掀起被子盖在贾德尔身上…然后呢,然后…我咬着手指头看着他紧皱的眉头,鬓角不知道是雨水还是虚汗……
…热水和毛巾,还有更厚的毯子!我慌乱地念叨着,拿着全湿的衣服裤子跑向卫生间,手忙脚乱地扔进洗衣机,又去摩尔衣柜里翻了T恤和睡裤。
贾德尔的眼皮一直在跳…我猜他做噩梦了。我把他身上的被子掖好,用热毛巾擦去鬓角的汗。
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次水之后,他的额头总算没那么烫了。
我坐在床边,把热毛巾搭在贾德尔额头上。已经晚上十点半了,我才有时间开始思考他遇到了什么事情……我下意识想到了他的家庭。能跑到我这儿来,琴房应该是不安全了。
贾德尔的嘴唇微动,我心里隐隐作痛,不禁伸手轻轻为他抚平了眉头,又将指尖伸向他蓬乱的浅棕色发间。
他似乎舒服了许多…半小时后,贾德尔的体温总算恢复正常了,我也打起了哈欠。
我端着水盆走出房间,然后尴尬地发现这好像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我摇了摇头,决定还是去弗洛林夫妇的房间将就一晚上吧。
第二天我醒的很早,这应该是我起床最痛快的一次---我几乎是弹射起来跑回我的卧室,结果却发现床上空空荡荡的,被子和毯子整齐地叠放在一边。
“…早上好。”贾德尔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
他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着我,捂着嘴咳嗽了两下。
……摩尔的衣服在他身上还算合身。
我挑挑眉:“…看看你那脸色,谁让你起来的?…回去躺着吧,我去煮粥什么的。”
贾德尔温顺地低下眸子,在我和他擦肩而过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小豹子,我的衣服呢?”他沉默几秒后低声说。
我看着他不带杂质的眼神,胃猛地一缩。
“扔了,都淋透了。”我淡淡地说。
贾德尔迷惑地皱起眉头。
我笑了笑:“…洗了。”
情况和我猜的一样,贾德尔的父母和他闹矛盾,所以一放假他就去琴行找布莱恩了;结果昨天他父母追到琴行去了…他跟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最后想起他听阿斯提过一嘴,我家人都出远门了,就逃到我这儿来了。
不过贾德尔不肯告诉我,他和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能这么干吧?!他是他们的儿子还是仇人啊?!
“那,那克鲁修家呢?那儿不是更近吗?”我撇着嘴问。
“就是太近了。”贾德尔摇摇头:“我联系过他了,他家也不安全。”
“哦。”我抑制住心底升起的一股紧张的兴奋:“把药吃了。…那你这几天就先住在这儿吧,先等来布莱恩的消息再说。”
贾德尔看了我一会儿,垂下眸子:“…我还是走吧,不然可能会连累你……”
“你走去哪儿?”我问他。
贾德尔无力地张了张嘴唇。
我无奈地舒了口气:“别折腾了,我自己呆着还怪无聊的。大不了到最后我们一起跑路嘛!”
他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思考我刚才的话的认真程度。“…谢谢。”最终,贾德尔讪讪地低声说。
“艾薇…嗯嗯,我是凯茜!也没什么事,其实就是…我可能,去不了你家了,不好意思哈。”我被电话那头艾薇的声音吓了一跳:“诶呀你小点声!…就是…我要回中国和我爸一起去探亲!嗯,嗯,不说了,有人敲门!我先挂了!”
连忙放下电话后我松了一口气,贾德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潜到我背后:“…谁?”
“嘶…你走路怎么没声音?!没谁,艾薇…啊,有人敲门,你去…”我愣了一下。
有人敲门!!
“不对,你快躲一下!”我火急火燎地把贾德尔往屋里撵,“砰”一声关上门。“别出声啊!”我隔着门喊道。
简单整理了下仪表后我打开门。
“康纳,是你啊!”
康纳抱着一个纸箱子,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凯瑟姐姐,这是鸡蛋,还有我妈妈烤的派和饼干!”
“哦…谢谢。”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箱子:“替我谢谢叔叔阿姨,从放假以来你们送了好多东西啦!不用那么费心的!”
康纳略带腼腆地挠挠头:“…你一个人住嘛,而且我总怕你会无聊。”
我笑了笑:“…还好。”
康纳抬起脸,傻傻地笑着看着我。
我摸了摸鼻子---以往这个时候我都会请他进来坐一会儿,玩会游戏什么的。
“那…我先回去写作业啦?”我尴尬地指指屋里。
“…哦,哦,好。”康纳眼里的光暗了几分:“姐姐再见!…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玩!”他边走边回头。
我松了口气,轻轻关上门,结果一转身就对上贾德尔那双猫一样的眼睛。
“…邻居?”他歪歪脑袋问我。
“……嗯。”我点点头…看来我刚刚好像忘锁门了。
我让贾德尔睡在摩尔的房间---他对于我的一切安排都没有怨言,包括每次康纳来的时候我都会让他躲在二楼厕所里---不过,除了他偶尔会辛辣地点评两句摩尔的审美之外。
我写作业的时候,贾德尔就坐在旁边给布莱恩发短信。有时我写烦了,就撂下笔问他真的一点作业都不管吗。他只是笑笑,那意思是你知道的。
“…要不你帮我写吧。”我几乎每写两行字就要对他说一次这句话,最后他撇撇嘴,干脆不陪我了。
总之有贾德尔陪我还是很有意思的---但晚上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总会想起“同居”这个词,然后脸像烧炭一样开始发烫。
大概三四天后,一次晚餐的时候,贾德尔突然撂下叉子,抬眸看向我,眼神很认真。
“…怎么?”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小豹子,我们天天都吃这些吗?”他问道,用下巴扫了扫桌上的食物。
我一个人的时候糊弄习惯了,所以他来了也是…要么就是通心粉,三明治,要么就是咖喱煎蛋,火腿肉这些简餐,轮着吃轮着换。有时候能吃到来自隔壁凯恩夫人的点心。
“…呃,”我顿了顿:“…抱歉。”
贾德尔沉默几秒,叹了口气,起身打开冰箱看了看。他回身扫了一眼餐桌,把那两个盘子又端回厨房去了。
“…你要干什么?”我跟在他身后问。
“以后不吃这些了…”他又从冰箱里拿了青菜和肉。
我惊诧得下巴都快掉了:“…你不会要做饭吧?!”
“…不行吗?”贾德尔好笑地看着我的表情。“出去,出去。”他轻轻扳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出厨房,利落地关上了厨房门。
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使用锅灶的声音,我坐在餐桌旁,还是感觉难以置信---他还有这技能呢?!怎么不早说?!
二十分钟后,贾德尔用脚轻轻勾开厨房门,手里端着两个盘子,腰上还系着弗洛林夫人的粉围裙……
“中餐我不常做,尝尝味道。”贾德尔把筷子递给我。
我夹了一口土豆片:“…哇!味道很正!”我双眼放光地看向贾德尔,他眯起眼睛笑了。
“…少爷,”我看着贾德尔把剩下的东西端出来,解下围裙,不禁好奇地低声开口:“你是怎么掌握这项技能的?”
“以前学的。”他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其实我经常自己做饭。”贾德尔笑了笑:“从意大利法国菜到印度餐中餐都快研究遍了。”
我惊叹得说不出话,同时脑子里对他的过往的猜想又多了几分复杂。
“…这是我这些天里吃过最好的一顿饭了……”我有感而发:“我觉得我们得开两瓶啤酒。”
贾德尔笑了。
酒过三巡,我脸颊上泛起几分热意;贾德尔倒是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一直眯眼笑着听我说闲话。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局面没什么意思,便提议道:“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贾德尔没有选择的余地---我飞速起身回房间找来了骰子。
“双数我,单数你。”我把骰子一扔,三点直直落在桌面上。贾德尔挑了挑眉毛。
“哈,选吧。”
“真心话。”他靠着椅背说,
“嗯…”我眯起眼睛,心脏咚咚跳:“那么多前女友里,你最喜欢哪个?”
“都不喜欢。”贾德尔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哇哦…真绝情。”我的心脏跳得更厉害---他和詹弗妮不会复合?
贾德尔喝了一口啤酒,把骰子随便一扔:“…六。”
“真心话。”我立马接到。
他挺起身子,胳膊盘在桌面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浅棕色的眸子里略带点玩味:“你现在对斯嘉丽是什么看法?”
好犀利的问题---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现在对斯嘉丽是怎么想的。
我支支吾吾了一会:“…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过我觉得…”和斯嘉丽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涌上我的脑袋:“有些时候,她应该也是真心对我的吧。”
“…你还喜欢她?”贾德尔的声音沉下来。
“那怎么可能?!”我反驳道:“你明知故问吧?我要是还喜欢她,那真就是迷魂剂烧坏脑袋了…”
贾德尔撇撇嘴:“…毕竟我可是为你挡过她的恶咒呢…你还因为她吼过我,小豹子。”
“什么时候…”我愣了一下:“啊!你还记得啊!”
“当然。”
……真记仇。
“该你了!”我掷了下骰子之后说。
“别扔盘子里了。”贾德尔笑了笑:“大冒险。”
“真的吗…”我手撑在下巴上想了想:“…以后都你来做饭?”
贾德尔嗤笑一声:“这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撇了撇嘴。
“……五点!还是你!”我低头看一眼落在地上的骰子之后说。
“真心话。”贾德尔喝了一口啤酒。
“说个我不知道的秘密吧?”酒气上头,让我敢于直视他微眯带着笑意的浅棕色眼睛。
“嗯…”贾德尔沉吟片刻:“你和格兰芬多那三个小孩,我早就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了。”
我微微瞪大眼睛:“…怎么知道的?”
“戴贝丝先看出来的,我们俩不谋而合。”贾德尔笑着看着我的表情,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放心吧,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我突然想起当时他曾试探过我,但我选择了闭口不言。
“这个没意思…”我撇撇嘴:“说个别的!”
贾德尔笑起来:“你怎么耍赖啊小豹子。”
“不管。”我笑着推推他的胳膊:“说个别的!”
“好…”贾德尔眨眨眼,带着笑意的眸色渐渐加深:“雏菊项链…其实还给你的时候我已经捡到好几天了。”
他低沉平缓的语气让这句话背后的意味更加晦暗不清。
我愣住,呆呆地看着他深沉复杂的眼神,心里波涛骇浪:“…为什么?”我的声音低得像梦呓。
贾德尔没说话,他看着我,片刻后笑着低下头:“…小豹子,再问就真的耍赖了。”
我没劲地笑笑,心里却无法平静。
那天晚上我们不知道聊到几点才入睡,我脑袋昏昏的,贾德尔催我回房,独自收拾了餐桌上那一堆烂摊子。
第二天我差点睡到中午,早饭已经做好了,我们谁都没再提昨晚的事情。
假期一天天过去,大概一周后,冰箱里的存货都没了。我已经习惯了贾德尔在家的生活,他也渐渐松弛下来,有时甚至能陪我一起去院子里除草修花了。
于是那天上午我们商量好,他去一英里外的超市买菜,我在家写作业等着。
其实贾德尔出门时我就有些担心---我抬头看看窗外,今天天色不太好,灰白色的云缓缓凝聚,风似乎也越来越大了。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发条短信催他快点回来的时候,雨点突然就开始噼里啪啦地落在窗子上了。
我愣了一下,发觉雨越下越大,几秒钟的时间就从小雨变成中雨---不似暴雨那么猛烈,也不像短时间内就能停下来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草草抓了两把伞跑出门。
路上许多人顶雨跑着,和我方向相反地擦肩而过。我走得匆忙,不时踩到路边晶莹的小水坑,水花打湿裤脚,伞缘滴落的水珠浸湿衣袖。
我在半路碰见了正往家跑的贾德尔。他怀里抱着纸袋,摩尔的薄外套被他撑在头顶挡雨,就像一只湿漉漉的,披着布的大狗。
我急忙跑过去,还来不及出声,贾德尔就笑着拉起我的手向前跑去。我被拽得一个踉跄,他跑的飞快,清冷的风夹杂着雨点打在身上;我勉强地高举着伞,手随着步子摇摇晃晃,于是一半的雨都不浪费地浇到我们头上了。
“贾德尔---”我看着他欢快洒脱的浅棕色后脑勺,哭笑不得地喊他,回应我的只是淅淅沥沥的雨中,贾德尔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