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
天还未亮透彻,叶家的仆人就忙碌了起来。今日是叶家小姐从英国留学归来的日子。叶老爷高兴,要在院子里大摆筵席,邀请亲朋好友一聚。
叶老爷叶沉喑站在院子中间指挥仆人,要他们将整个宅子打扫得一尘不染,“青梧爱干净,你们扫仔细了。今日辛苦,可多领半月工钱。”
仆人听见可多领半月工钱,做得更加卖力。将庭院擦过的地方又擦一边,做到一丝灰尘也不留下。
叶沉喑嘱咐负责庭院的管事盯着这里,自己向厨房走去。
相较于院子里的忙碌,厨房此时显得悠闲许多。
叶沉喑在厨房看了一圈后,对厨房的管事道:“鳜鱼看着将死,你直接拿去喂猫。然后去市场上买条新鲜的回来,青梧爱吃鱼,中午务必要上清蒸鳜鱼。”
管事领命,正要去办,叶沉喑又叫住道:“对了,前些日子青梧在信里说,她吃肉吃腻了,待会儿你买完鱼再去弄些时令蔬菜。”
管事弯着腰说:“小的记下了,这就去办。”
叶沉喑嘱咐完这里后,又返回院子盯着仆人打扫房子。
厨房管事去账房那里领了钱,又带了两个男工,一同上街去采购叶沉喑吩咐的东西。
太阳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朝霞染红了天,像一副被水墨浸染的图画。
海岸边围满了人,迎接从英国回来的船。
轮船靠岸,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黑色的烟往天空飘散,转眼变成透明。海面也因船的到来打破平静,一圈一圈波纹向两侧推开。
船停稳了,船舱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了华人、英国人、美国人……
在人群里,一个穿白色西装的男人拿着一束鲜花,眼神直直地盯着下船的人,深怕错过了自己要等待的人。
等到海岸边的人都快走完了,一个提着行李箱的女人终于走了出来。
她穿着姜黄色旗袍,外穿一件驼色长风衣,乌黑的秀发披在身后,五官精致,气质古典。正是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叶家小姐——叶青梧。
男人看到她,眼睛亮了起来,立马举着手里的鲜花向她挥手,还欣喜地叫道:“青梧,这里。”
叶青梧看到他,也笑了笑,加快了步伐向他走去。
他拿过她手中的行李,将鲜花递给她,笑着说:“可算把你等到了。”
他接过鲜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你久等了。”
“没有,”男人的耳尖红了,我也才到。”
走出海岸,他们坐上了汽车,向城里去。
在车上,她问他:“敬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贺两家是世交,他们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她去英国留学时,他被送到了法国留学。
贺敬桑道:“比你早回来几天。”
“贺爷爷身体还好吗?”
贺敬桑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好得很。我回去第一天,他就要替我说媒。我不愿,他便扯着拐杖就一通打,你说他身体能不好吗?”
他的话不太正经的语气将她逗笑,笑完后,她说:“你不小了,也该成亲了,为何不愿接受贺爷爷的说媒?”
“他想包办婚姻,我想自由恋爱,”他看着叶青梧,目光缱绻,“再说,我心已有所属,自然不愿。”
他是学过新思想的人,崇尚自由恋爱。老一辈的思想,令他难以接受。而他心之所属,就在眼前。
他的目光炽热,她再傻也懂了几分这目光背后的意思。
车里的氛围一时尴尬,她不自然地别过头,躲避他的目光。
他轻咳几声,说:“青玉楼来了个名角儿,叫南山月,第一次登台唱戏,便引得万人空巷。”
“当真,”她不可置信道,“你确定没有夸大?”
他肯定道:“当真。等我抢到票,带你去听上一会你便知。此声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他话音刚落,车子正好行到青玉楼边,咿咿呀呀的戏声自里面传来,叫好声连绵不绝。
她忽然来了兴趣,对司机说:“停车,我听场戏再回去。”
“现在?”贺敬桑看了一眼怀表,快到午饭时间了。
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就是现在。”
他面露难处说:“叶叔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早早带你回家……”
早知道他就不讲南山月了。
“没关系的,他不会生气,”她说,“我就进去看看,一会儿就走,不会连累你被骂!”
他见不得她卖乖的表情,同意她去青玉楼看看。
进了楼中,他瞧见了街边有卖糖炒栗子的小贩,对她说:“你先去二楼找位置,我去买些东西。”
她点点头,走向二楼。
高跟鞋踩在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吸引了部分人的目光,她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地笑了笑。
众人或许到底不忍让她难堪,收了目光,而独有一人,还看着她。
这人,便是谢槲洲,当时名满嶂溪的谢先生。
而她却未注意,目光一一在楼上扫过,寻找空位。
她找了好久,终于在乌泱泱地人里,找到了一个正对戏台中央的空位。
她走过去,落坐。
周遭忽然静默,坐在她身后的人似乎站了起来,她身边的人也动了动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没发现异样,就收了目光。
静默的二楼在一会儿之后,又恢复了热闹。
买好糖炒栗子回来的贺敬桑看到叶青梧坐在二楼中央的位置,人都给吓傻了,手中的东西也落得满地都是。
楼里的跑堂的小二见了,忙过去帮他收拾。
贺敬桑从小二手中接过收拾好的栗子,颤巍巍地上楼,走到叶青梧身边,顶着压力,硬着头皮,小声说:“青梧,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了。”
他说话时,目光还有意无意地扫过她身侧坐着的男人。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有些不满道:“说好的,看一会儿再走,我才坐下没多久呢。”
“可是……”她身边的男人动了动,他警惕起来,正要劝她,却听一旁的男人开口了。
他说:“贺公子,莫不是这戏不对你胃口,来了不坐?”
他的声音冷漠,极具威慑力,有一种上位者自带的压迫力,让人不得不服从。
坐在他身后的人齐刷刷地盯着他,神情凶煞。
贺敬桑吓得一屁股坐了下去,慌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
叶青梧察觉到不对,她看了一眼贺敬桑,又转头看向身侧坐着的男人。
“你们认识?”叶青梧问贺敬桑。
贺敬桑道:“不认识,快仔细听戏。”
叶青梧皱了皱眉头,偏头又看着男人。
男人端着茶,正慢悠悠地喝。茶盏挡住了他的正脸,她看不见,只能看他的侧脸。
叶青梧看着这侧脸,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便撑着头,一直盯着他看,试图找到一点与他相关的记忆。
贺敬桑被叶青梧大胆的动作吓得冒冷汗,却不敢提醒。她身侧的这个男人,喜怒无常,他生怕下一秒就丢了性命,只能眼看着叶青梧一直盯着他看。
谢槲洲放下茶盏,没有转头,眼睛直视戏台道:“这位小姐,我们认识吗?”
被他一说,叶青梧才觉自己失礼,忙收回目光,对他说:“抱歉,唐突先生了。”
他不说话,叶青梧觉着气氛冷了几分,却也说不上怎么回事,便也盯着戏台看,仔细听唱得什么。
戏声婉转,让叶青梧入了迷,情不自禁抓了一下桌面,可抓了个空。她这才回神,想起桌上没有可吃的东西。
她有个习惯,听戏入神时,就喜欢吃东西。
她尴尬地收回手。
贺敬桑想将手中的板栗递给她,手都伸了一半了,又收了回去,他想起板栗在地上滚了不知道几个圈,表皮都脏了。
坐在她身边的男人这时抬了抬手,一个小二忙上前,弯着腰站在男人身旁。
男人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小二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不多时就端来一盘果干,放在桌上,请他慢用。
叶青梧又一次听戏入了迷,这次伸手,抓住了一颗果干放进嘴里。
酸涩味道让她蓦然回神,下意识转头看了看桌上。她愣了一秒钟,又看了看身边的男人。
“不好意思,刚才吃了您的果干……我……”
“无妨,”男人打断她的话,又将桌子上的果盘向她推了推,“我一人吃不完,你若想吃,拿就是了。”
楼上又是一阵沉默,叶青梧觉得后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顾不上回他的话,她转身看了一圈,发现无人盯她,都在认真看戏。
难道是错觉?她心想。
贺敬桑如坐针毡,如芒刺背,他很想拉着叶青梧走,却又不敢。他们如今的处境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半点不敢动弹。只是,叶青梧毫无察觉,还听戏听得很认真。
台上的戏演到了高潮部分,叶青梧拿了一颗蜜饯,却拿不动。
她觉得奇怪,转头一看,发现和旁边男人拿到同一颗。
她慌忙放手,脸颊霎时红了,忙说着道歉的话。
男人未说话,拿住那颗蜜饯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叶青梧转身,深吸一口气,她想走,可又舍不得,便厚着脸皮坐在那里,心里想着,等戏完了,一定要走快些。
就在叶青梧走神的片刻,台上的伶人们突然离场了。她回神看到这一幕,迷茫问道:“不演了吗?”
男人说:“中场休息。”
与一楼的热闹相比,二楼显得安静。叶青梧无聊的看了看周围,但最后的目光,还是定格在男人身上。
他一直未转头,所以她一直没瞧见他的正脸。但看他如同刀削般的侧脸,她猜测他是个好看的男人,生了颠倒众生之相。
一旁贺敬桑壮着胆子扯了扯她的衣裳,小声说:“青梧,中途要休息半刻钟,快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快回吧。”
说是看一会儿,但一坐下,还是看了快一个钟头了。她不想贺敬桑为难,正要点头时,坐在身侧的男人道:“等不了半刻钟,马上就唱了。”
他话音一落,伶人们就陆陆续续登场。只听得锣鼓一敲,好戏开场。
叶青梧见状,心痒痒地,不愿离开,看着贺敬桑,乞求道:“再看一下,就一下,好吗?”
她喜欢听戏,即使是留洋归来,也还是对老祖宗的东西迷恋至极,若看不尽兴,心里总是欠欠的,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样。
贺敬桑劝不了她,又不敢强硬拉她走,就只能继续坐着,装作目不转睛地看戏。实则心里在想,如何才能远离叶青梧身侧坐着的男人。
这就是个煞神,名震嶂溪的煞神,没人不怕他,没人敢接接近他。
下半场戏唱到一半的时候,男人忽然拿起帽子戴在头上,并将桌上的果盘又推了推,“都给你吃了。”
他的帽檐压得极低,似是刻意而为之,为的就是不暴露自己的真实面容。
“这怎么好……”叶青梧不好意思道。
男人说:“没什么不好的。”
说完,他便起身,从她身后离开。
她转身看他的背影,挺拔而又高大,熟悉感又冒上心头,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而此时台下传来戏声,那伶人唱着:“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
等他走远后,贺敬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叶青梧问他:“这个男人是谁?”
贺敬桑一字一顿说道:“谢、槲、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