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雨潇潇,已是夜色深沉,街道上灯火阑珊,秦楼楚馆中奏着靡靡之音混着雨声,吴侬软语,尽显婉约。
穆朝恩看着街道两边明明灭灭,而后放下车帘,将一切都隔绝在外头。
杭州府风流之地,跟京城也是不遑多让的。只京中更为肃穆,毕竟是陵朝争夺权位之处。
“直接去莲园。”
……
十一正坐在莲园前的台阶上,今晚他和十九当值,如今主子受伤卧床不起,他们更要防范着,免得让什么脏东西进来扰了霁月楼中人养病。
霁月楼现下有三个主子,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通通都是病的。他这几日就在想,是不是他们莲园招惹了什么鬼怪……
怎么一下子倒下来仨?
他正这么想着,就见远处一辆马车由远及近,正下着小雨,有点朦朦胧胧的让他也看不清楚车的形制,不能猜测来人身份。
待走近了,他才看清楚这不过是一架普通的马车,只是拉车的马身体细长,四肢矫健,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好马。
十一定了定,车中人身份必当不凡。
和十九对视一眼,两人都直起身子,握紧了手里的剑。
马车停在了他们眼前,现下雨势不大,十一看见从马车里面一只修长的手递出拜帖,只道:“在下镇国公府穆朝恩,求见方四爷。”
十九上前接过拜帖,送入府去。
再多的事不是他们该考虑的。
休养一段时日,方见溪胸前的伤口结了痂,勉强能坐起身子用些药和饭。
前几日他又不想用药,十七和林忠他们也不敢真把他绑了或再点他的穴位,就求到了景元跟前。
她如今也接受了莲园上下皆知方见溪心悦她的事实。
景元坐在床上喝完了碗里的山药排骨汤,将空碗递给萱风,叹口气才道:“罢了,我去劝他。”
总这么由着他也不是个事,受伤生病,严重了自然是得用药。她知道方见溪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十七说要找先给她素车来,景元摇摇头,只道自己就这样去便好。
两个丫头都拗不过她,于是只能一左一右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
当时方见溪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无视身边端着汤药的丫鬟。
那丫鬟战战兢兢跪在他床边,将药碗托直眼前,只求方见溪能喝完这碗汤药。
郎中说四爷身子亏空,必得要大补才好,是以这碗中除了黄芪、当归这些补气养血的,还有许多养身的草药。
可四爷不愿喝……
景元进来时便看到了这副景象。
方见溪耳力一向好,方才三人不到门口他便隐约听见声音,还以为又是十七和林忠要来劝他,便没有睁开眼睛。
烦不胜烦,连威胁他们他都嫌累。
只是待这声音越来越近,到了他房中他才发觉出不同来。
里面有一人的脚步迟缓,亦十分无力。
他知道温景元也受了腿伤,算不上是太严重,却也是不能下地的……
方见溪睁开眼睛,就见两个丫头搀着温景元,她在中间挪着步子,颤颤巍巍地往他床边走。
方见溪看着温景元没说话。
待走到他跟前,坐到他床边拿过丫鬟手里的药碗准备给他喂药时,方见溪费力起身,抢过了他手中的药碗。
“抱她回去。”这句话是对十七说的,而后不待景元放下两只端过碗的手,就见他一口喝完了碗里的药,将空碗递给地上跪着的丫鬟。
十七作势也要来抱她——
待到十七碰到她的腰的时候,景元才忙着推拒:“别。”扶她就好了。
让人抱着实在不体面。
像什么样子……她又不是像那日的方见溪一样昏死过去了。
景元看着方见溪胸口沁出的血,没有说话,只留下萱风帮忙上药。
方见溪爱逞强,那她就不看他脆弱的时候。
……
方见溪正坐在床上皱着眉用虫草花乌鸡汤,他实在是不喜欢这个味道。
就听到门外十九求见,待他进来,方见溪注意到他手上拿着的帖子。
委实让人难以忽视,大红的颜色,边沿还烫着金。
十九跪在地上,将拜帖递给他。
拜帖表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丛烫金的牡丹。待他翻开帖子,里头也唯有四个字。
镇国公府。
方见溪阖上拜帖,将之放在枕边同《菜根谭》一处。
根据前几日的消息,这趟来的应该是穆朝恩。
只是,不应当是两日后才到,怎么提前了,而且为何是来登他的门……
方见溪不解,但他绝不能让人看到他现下这个样子。
“将人请至飞云亭。”
穆朝恩此番来意不明,且他在路上又争分夺秒,他今日必得见他。
而后他吩咐人扶他起身梳洗,万不可被人察觉一丝不好。
穆朝恩等了一刻钟才有人请他进去,他有些不耐,但还是生生忍住,亲手撩起车帘,跟着来人一同进去。
他也不张望,只坐进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青帷小油车里,闭上眼睛听车轮声。
见方见溪一面真难。
方见溪端坐在亭中,面前是一桌席面,香味四溢。
他选在这庭院之中,就是为了遮掩他身上的药味,且他出来前熏了浓重的雪松香,应当能不被人察觉。
他思索着,就见十九引着一位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前来,而后他坐到了他的眼前。
方见溪没见过穆朝恩,却听说过他的传闻。
看此人一袭宝蓝暗纹道袍,外面罩着一件青色绣金线的褡护,腰间还坠着个象牙镂空香囊,方见溪便知传闻非虚。
穆朝恩,是京城顶顶的风流人物、纨绔子弟。
方见溪看过便不再看,指着桌上的席面温和开口道:“世子请用。”
既摆了,那就要把戏做全,免得让人疑心。
穆朝恩也没推拒,拿起象牙筷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入碗中,而后抬起头同方见溪道:“方敬莲,我这趟是我爹让我来的。”
方见溪不语,只含着笑看他。
方才穆朝恩来之前,他便已猜到他为何而来。
日前潭王派人潜入他莲园,后来又绑了温景元来要挟自己,前后相差不过几日。
虽则朱识早有收服他的心思,却也从没这么急过。
且后来他知道那些人绑走温景元,只是因为误认为她是自己的小妾。
不过小妾而已,就让他们动手了,可见现下已是慌不择路。
穆朝恩看着方见溪许久,他知道他这是再等自己说。
真是个狡诈的!
他在心中愤愤不平,却只能和着碗里的东坡肉一起吞下。
“我爹给我说潭王从南边买了一批兵器,还有一些军用,要运到京城附近。他们走的水路,难免要走你这地界儿,让我来提醒你一句。”
他声音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手里还端着一碗鲫鱼豆腐汤。为了赶路,他已经好几日没吃口热乎的了。
“还有呢?”他听到他说。
“我爹让你跟着六皇子干,潭王又蠢又冲,跟头驴似的。”而后他咬了一口熏鸭子,道:“你考虑考虑。”
方见溪不答,只是静静看着穆朝恩。
镇国公极疼爱这个儿子,若不是已到了极处,怎么会让他来参与这些事情。
这穆朝恩纵然已入了仕,却只是从六品的鸿胪寺左寺丞,没有实权,上朝的时候只是堪堪能站在文官末位罢了。
按照镇国公的想法,穆朝恩这辈子只用在鸿胪寺里头打转,守着镇国公的爵位过一辈子就好,至于那些争权夺利的,自有穆家那些旁支子弟。
他这样想着,便愈发觉得古怪。
穆朝恩给自己盛了一碗蛋花汤,喝过后才重新看方见溪。
“陛下欲立潭王为太子。”
方见溪心下一惊,朱识……纵然江氏位高权重,可潭王此人又怎堪御极?陛下不怕到时候朱家的江山拱手让与江氏么?
他曾让长生台探得江家长子江千华日日都在学些帝王之术。
江氏的胃口,不仅仅是外戚、首辅这些能够打发的。
“世子说笑,我方家同谢家乃世交,奉国公府又同江阁老家是姻亲,我何故要阻潭王?”
他看穆朝恩不语,便又笑道:“且方某不过一低贱商人,虽则家兄身为扬州知府,我却是身子孱弱,如不得朝堂的。”
话毕,他摆摆手,只道:“世子用过饭便走吧。”
对此穆朝恩只是嗤笑一声,对着方见溪道:“装。”
“你这样的人,心里有什么家人、世交、宗族这些东西?不过是披着一层皮,骗骗世人罢了,只可惜世人愚钝,颇有些人看不透你这幅皮囊之下藏着的东西。”
“潭王三番两次算计你不得,待他日后事成,不说远的,只说若是日后入主东宫,你又能讨到什么好?”
方见溪听着这些话穆朝恩不语,只看着天上的飞云,夜间的云和白日里总是不一样的,夜里的一切都更显得阴翳。
他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心中无甚波澜。
“方安平年近五十却不过区区扬州知府之位,怎堪得同你比?你也莫要再和我说这些话,我亦知晓你并非怯懦之辈,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