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看着王仪似笑非笑地道：“大奶奶这是跟前有了兰哥儿，谁个也不放在眼里了。编排了太太，又来啰嗦我的不是。我不是太太那等面软不耐烦与你辩的，你且说，我一准儿听着。”

    王熙凤立于台阶之上，王仪走上前并未越过她，而是在她下首站定，没有丝毫惧色，依旧笑着道：“这正好有一句，外头人道，‘西贝家的男人不如女人，女人不如下人’。不过呢，我也不当家，定是被人划到连下人都不如一栏去了，不然怎的叫一个奶娘去太太跟前说两句，我就被叫去训斥。至于琏二奶奶嘛，定不会是我一般，肯定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人物。你呀，也不用对着我跟打仗似的。你心里清楚，你跟我争，那是掉份子。我一个靠月银过日子的寡妇，你一个管家奶奶，天壤之别。”

    王熙凤被她这有拉有哄的话弄得有脾气也发不出来，只能喊了平儿，让她去查查是哪个长嘴不用来吃饭的混赃玩意儿在外头胡说八道。

    王仪还拱火道:“听闻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叫什么冷子兴，热女亡的，说什么‘宁荣二府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就没一个干净的’，你尽可以去查去问。”

    王熙凤眉眼扫过来，上下打量着王仪道:“大嫂近日是吃了什么药不成，怎的行事做派，竟似了那不着调的赵姨娘？你日日在家如何听得那许多话来？”

    王仪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几眼，嗤笑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话都传到南边去了，我还能不知？只不过以往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也只当捂着耳朵没听见。今日谁叫有些个人心大了，要作践人，那咱也就揭开来说一说。就比如今日里林姑娘，明知她要来，又带着热孝，你这穿金戴银不说，竟那般安排，呵呵。”

    她若有若无地呵呵两声，听得王熙凤直皱眉。

    “我看大嫂子你真是白日偷吃了酒，竟说醉话，老太君也是你能拿来说口的？”王熙凤斥责她两句，冲平儿使眼色，让平儿将人扶到花厅，让平儿自去忙，唤善姐儿来看茶伺候，“快给她上盅酽茶醒酒，叫她醒过神儿来看看自己都说了啥，羞不羞人。”

    “大奶奶，莫不是撞了神儿？”善姐伶牙俐齿得很，斟着茶，故作惊诧，随之又笑着道，“都道林姑娘是花神转世，我看是撞了林姑娘，不然怎的进门就说林姑娘？”

    王仪正要喝茶，闻言，瞥了王熙凤一眼，手一松，茶杯“啪”地落地，溅了善姐儿一裤脚的热水，烫得她惊叫一声。

    碧月也是吓了一跳，看着王仪叫了声“奶奶”，却被王熙凤扫来的眼风给镇住了。

    王仪如常地问碧月伸手要了手绢，擦了擦手，抚了裙摆，嘴角勾起笑道：“看这就是人说的，女人不如下人嘛。你家二奶奶管家辛苦，我是知道的，不过讨杯茶水喝，兑的忒热，烫得我这指头都红了。可真是不好意思。”

    最后这番话是对着善姐儿说的，直说的善姐打寒战，跪下来，自己扇自己巴掌，不敢多说话。

    王仪瞥了她一眼，吹了吹指甲，转而看向王熙凤道：“对了，我还有一桩送钱的事儿没说呢。梨香院那处，一直空置着，我想定下来。这租是个什么价，买又怎么说？”

    王熙凤让人把善姐拉出去一边跪着去，垂着眼，肃着脸道：“大嫂嫂要析产？”

    “怎敢？我一个破落户，还指望着公中养老呢，怎敢析产分家？”王仪皮笑肉不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再有丫鬟上了新茶，她也接了，又开口，语气也带着些慎重，不似之前的阴阳怪气。

    她先叹了口气：“不过是瞧见林姑娘来了，想着宝二爷几个也大了，兰哥儿过两年也要去前院去。他一个没爹的长孙，便是启蒙也不过是去族学读书。那族学这么些年，连个诸生都未出不说，如今都是些混两顿点心果子给家里省口粮的混子居多，我怕带坏了兰哥儿。他可是我后半生的指望。我想着若是能送到娘家去读书启蒙，那是最好，我家的门第在读书上自是严谨有方。若是太太心疼长孙，那就请了西席来府中教。旁处也不好安顿，梨香院最好。”

    王熙凤见她正经说话，蹙着的眉头放下来，思忖道：“族学那边风气确有些不良之地，可兰哥儿还小，不急于当下。”

    王仪垂着眉眼道：“不是我当嫂子的拿大，要说你。这养孩子跟生孩子一般，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还是要早做打算。好的师父要慢慢寻，寻着了，却没地方安顿人家再错过了岂不是可惜。早些放出话去，慢慢挑。这就跟生孩子似的，等到人……嗨，说这些干什么？人生无常。”

    大肠包小肠。

    王仪把自己包装慈母一般尽心为兰哥儿考虑的模样，惹的王熙凤想到贾珠死的突然，林家姑奶奶也是年纪轻轻就走了，不由得一阵唏嘘。

    王熙凤想想道：“我会去和太太说，成不成的，却是不知道。早些时候，薛家那边来信，他家大姑娘要进京待选，届时怕是要住府上。能安排的也就两处，都是在东路，一处就是梨香院。”

    王仪心知她说的就是薛宝钗一家子，故作不解道：“你们王家京中也有人，怎的就要做到咱家来？我家那婶子来京，素来是住妹子舅舅家，旁处是一晚上也不肯待的。”

    王熙凤含糊道：“太太提了一嘴，作不得准。”

    王仪道：“我这可是作得准的。我养儿子也不怕花银子，我一年出息你也是尽知的，若是买下来一两年出息能买下来，再好不过。我手中有现钱。若是再多，我可以先付定钱，回头你从我公中嚼用里扣。”

    她已经把话说到这等份上了，王熙凤也就不再推拒，而是认真想了想道：“那处原是老侯爷老年养静之所，要听凭老太太处置。到底也是公中之物，你又是做正经事用，我去走上一趟，费些口舌也使得。”

    王仪快言快语道：“一千两，辛苦费，我不多再包给你二百两。不过我要红契，最好改到我名下，不成改到兰哥儿名下也可以。”

    王仪相信王熙凤的能力。

    王熙凤听得这话，面上挂着笑道：“说的好似梨香院如囊中之物一般。”

    王仪端起茶盅，敬王熙凤道：“琏二奶奶出手，怎会走空。明日，我让碧月把二两定金送来，敬等你的好消息。”

    王熙凤虽然唾了她一口，到底还是端起了茶盅与她碰了杯。

    二人默契达成之后，王仪又看了王熙凤一眼道：“不是我要劝你，你且看看我，还是早些打算。虽说亲生儿不如近身财，有了亲生儿，才能博得更多近身财。不然怎的那些姨娘侍妾的都盼着母凭子贵。你是个聪明人，本不用我来啰嗦的。”

    王熙凤起身送她到门口，叫了个丫鬟陪她回院子，歪了一会儿见平儿回来了，有些不解地道：“珠大奶奶当真没撞着谁？”

    “快呸吧！呸呸呸！”平儿说着话，替王熙凤捶着腿道，“可莫要再提冲撞不冲撞了。珠大奶奶从西院出来后，林姑娘的奶娘把她的话学给了林姑娘听，林姑娘正哭呢，再不要住那劳什子碧纱橱了。老太太正发脾气呢。就善姐儿那话传过去，又是一通是非。还是消停些吧。”

    “老太太骂了谁？”王熙凤一下子来了精神，抬眸看向平儿道，“快快与我说来。”

    “自是骂了那奶娘，一来就找事儿，总不好骂大奶奶。她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规矩。”平儿把贾母如何骂人细细学与王熙凤听。

    王熙凤听到后面又歪到榻上，轻笑一声道：“为着一个宝玉，旁的人都不顾及了。论起来，大嫂子也不曾问错。”

    平儿道：“林姑娘才六岁嘛，不算失礼。”

    王熙凤却道：“宝玉可是七岁了。林姑娘还在孝中呢，这般，便是有了婚约，也是名节有亏。也是林姑爷家族人丁凋零。”

    王熙凤如此说着，又想着王仪的话，与平儿道：“这孩子女儿不行，一个不行，庶出不行，真真是恼人得很。”

    贾琏此时正从外头回来，听了个王熙凤的话尾巴儿，不让下面人打帘子，亲自打了帘子进来，笑嘻嘻地道：“谁个叫二奶奶恼了，打出去便是。”

    “珠大奶奶！”王熙凤一句话噎得贾琏没了脾气，她斜了一眼，坐起身来，知道他不再出去了，就让平儿给他去了外套，换了居家服。

    贾琏瞧她也不是正与寡嫂珠大奶奶生气，换了衣服，又凑到她跟前道：“她一个泥菩萨，如何惹得你？”

    “就她菩萨，我是夜叉还不成？”王熙凤一下子恼了，起身坐到桌子边，还砸了一个杯子，又叫了善姐狠骂了一通出气。

    贾琏与平儿打着眉眼官司，问平儿，这是怎的了。

    平儿让他赶紧去哄一哄，又撵了善姐儿出去。

    贾琏又是作揖又是扮丑，才算是哄得王熙凤回心转意，噗嗤笑出声来。

    王熙凤笑过后，又摸了摸肚子道：“倒也不为什么，兰哥儿的奶娘去太太处告大嫂子的状，大嫂子来同我哭诉一番，讲了替兰哥儿的打算，想要了梨香院去，回头请了西席好给……”

    王熙凤挑挑拣拣把王仪的来意添油加醋左右缝合地说了一通。

    最后叹气道，“养儿方知父母恩，看看大嫂子便知道了。那还丫头生的。若是我无子，日后要靠你那些猫啊狗啊的，如何活得。”

    “那得二奶奶疼我，孩子才会来。”贾琏得了王熙凤的唾弃，又与王熙凤玩笑两句，便抱了人入了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