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拓跋三娘将窦敬送回他自己的府邸,韦训则将累到虚脱的宝珠抱回她的卧房。

    为尽快实施复仇计划,她不等身体痊愈就雷厉风行展开了行动。当日在岐王府中,她强行使用超出自己臂力的巨弓,致使肌肉痉挛拉伤,至今难以抬起双臂,而弓弦导致的勒伤差一点割断手筋。这让最简单的日常活动都变得艰难无比,她双手抖得厉害,甚至拿不住喝水的茶杯。

    之前胁迫窦敬时,宝珠遮掩晒伤的浓妆,是韦训用刷子涂上去的,此时卸妆也需要他帮助。他用布帕蘸着淘米水,小心翼翼一点点擦干净她脸上的铅粉。蜕掉的死皮随底妆脱落,漏出里面粉嫩的新肉,肤色斑斑驳驳,深浅不一,不复往日光洁。

    韦训心酸至极,口中却安慰道:“比昨日又好了些,里面新皮快长好了。”

    宝珠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以前非常珍惜容颜,外出总是记着戴帷帽遮阳,热衷于购买胭脂水粉,佩戴鲜花。虽没有金银首饰,仍尽情享受装扮自己的乐趣。

    可自被绑架归来以后,她就再没有照过一次镜子,仿佛对外貌已毫不在意了,或是不愿面对镜中陌生的自己。

    当然,也没有再掉过一滴泪。

    这件事令韦训感到极度不安。正如邱四所说,身体上都是不需吃药便能自愈的皮肉伤,只是时日长短问题。真正令他感到揪心的,是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眼睛看不见的伤。被囚禁时遭受的屈辱与恐惧、愤怒与绝望,将一个明媚活泼、能哭爱笑的少女变得判若两人。

    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里燃烧一股熊熊烈焰,那是一种决绝狠辣、义无反顾、看起来会将自己与仇人一同烧光的毁灭之火。

    韦训深知她此刻的特别,甚至不敢离开去亲自执行绑架窦敬的任务,而是欠下人情债,迂回曲折找来麻烦的人代办。他心中满是未知的惶恐,生怕自己一离开,她会遭遇什么意外,又或是有需求时无人能及时响应,让她再度陷入绝望无助的境地。

    好不容易将脂粉从有皮损的面容上卸掉,韦训问:“擦干净了,要看看镜子吗?”

    宝珠摇了摇头,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沉思片刻,开口问:“能把指甲上的颜色擦掉吗?”

    韦训立刻行动起来,反复用淘米水和澡豆尝试,又耐心用热水浸泡,但凤仙花汁并非只涂在指甲表层,而是深深浸入纹理内部,无法轻易将其除去。

    “试着用犀照刮掉。”她说。那厌恶的神色,仿佛手上沾着什么腐臭污秽、令人作呕的东西。

    韦训没有执行这个命令,解释道:“那会割掉你的手指头。”

    无奈的事实总是令人不快,宝珠再次陷入沉默。

    韦训心中暗自推测,这染甲之法虽是由贵妃开创,但她染色时必定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被人强迫的,因此才会对这艳丽的红色如此厌恶,强烈地想要将其除去。他深知,必定有许多看不见的伤害,如这颜料一般,沾染附着在她身上,难以根除。

    “等新指甲长出来,会代替旧的那些。”他轻声哄劝道。

    “那太慢了,我等不得。”宝珠仰起头,眼神中透出急切与焦虑,心算后说:“举劾信送到长安,命令再返回洛阳,十五日……最多二十日,一定会有结果。”

    韦训故作开朗地道:“那时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去南市逛逛,采买些旅途用品,咱们继续上路。”

    宝珠没有回答。等韦训转身清洗布帕,处理盆里的脂粉水时,忽然听见床上飘出一句若有若无的轻语:“我走不动了……”

    那声音轻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却重重撞击在韦训的心上,盆中的水随之微微发抖,泛起涟漪。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平日里能逗她开心的笑话,此刻却如同鱼骨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坚持了这么久,燃烧一切,如今只剩下精疲力竭的余烬,怎能不累?

    自从宝珠苏醒过来,韦训鼓起勇气,问她能不能继续留在脚榻上陪伴,宝珠没有拒绝,只提了个古怪的要求:让他从行李里翻出罗袜帮她穿好。

    可是夜里他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时,她却不再像往日那般热情地回握。

    她已经用尽了力气,只是在日复一日等待结局。

    压抑的黑暗中,韦训忐忑不安睁着眼睛。等那一天终于到来时,她会如释重负吗?

    杨行简每天出去打探消息,岐王府的变化果然如同公主所料。表面上,窦敬仍以搜寻真凶的名义驻扎在王府,却微妙地改变了驻军的分布。他宣布府中有刺客的内应,以此为借口不允许任何人走出王府一步,变相将阖府主奴全部囚禁在高墙之内。

    岐王身死之后,本应有隆重的丧葬典礼,府尹如此安排,王妃自然怒不可遏。但窦敬就像往常处理棘手事务那般,使出他那泥鳅般滑不留手的绝技,敷衍塞责,一拖再拖,等待长安最后的裁决。

    至于那些逃奴,官方已没有多余的精力与兴趣追捕,任由她们自行返回家中,或是离开洛阳,另寻活路。

    各方都在观望等候中过得度日如年、焦灼不堪。

    随着时间推移,宝珠的元气日渐恢复,但情绪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她长久地在床上一动不动躺着,偶尔爬起来提笔写几个字,但写完立刻烧掉,不留底稿。韦训心绪不宁,时刻绷紧神弦,对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盯得极紧。

    这一日,韦训像往常一样问她想吃什么,回答依然是那句“和大家一样”。韦训无奈地从房里出来,安排十三郎出门买饭,准备打水洗手时,忽然,一阵细微的破碎声从卧室方向传出。

    那声音虽轻,却如同一道惊雷,韦训拔腿跑进屋里,只见宝珠呆呆地坐在床前,地上碎了一只茶碗。她被弓弦割伤的那只手仍有抖动的余恙,偶尔会拿不稳东西,韦训忙道:“你不要动,我来捡。”

    他俯身将碎片一一拾起,又仔细检查床底角落,确保没有残留,然后捧着碎片出去,将它们丢弃到厨下的垃圾堆。韦训转身要走,可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惊悸不安突然来袭,让他心生警觉。

    身为习武的顶尖奇才,韦训生来直觉敏锐,不敢有丝毫懈怠,疾步围着房子里外转了两圈,连房顶上都检查过一遍,却未曾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危机并非来自外界。

    再次回到厨下,目光落到垃圾堆锋利的瓷片上,韦训心头猛然一动,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他迅速将所有碎片重新聚拢起来,用昨日剩下的饭粒,一片一片黏合还原。

    茶碗原本的轮廓渐渐清晰,果然却缺失了一角。

    韦训心急如焚,拔腿返回卧室,冲到宝珠面前摊开手,急促地索要:“快给我!”

    宝珠静静坐在床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韦训急红了眼,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疾言厉色地吼道:“你用那东西死不成!边缘不够锋利,割上许多伤口,流出的血会很快凝固,只会白白受苦!”

    宝珠缓缓垂下眼帘,似乎将这话听了进去,片刻后,她从枕下摸索出最后一块瓷片,轻轻放到韦训手上。韦训连忙握拳用力一攥,瓷片瞬间化作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而落,而他后背早已沁出一片冷汗。

    “你不会看着我受苦,对吗?”宝珠抬起头,盯着韦训,步步紧逼,“到时候,你会将犀照借给我?”

    韦训节节败退,只觉被胸口涨出的酸涩潮水瞬间淹没,完全无法呼吸。他终于想起上一次宝珠不哭不闹的缘由:那时她在安化门前受辱,意识到再也回不去宫中,心存死志,回到翠微寺清洗污垢时,也是这般一滴泪也没有掉。

    如今,她在苦苦等待用敌人的鲜血洗净耻辱,而后便打算结束生命。哭泣是因为心中仍然期待人间有所回馈,可万念俱灰时,眼泪就失去了意义。他原以为此番人侥幸归来,却未料到,她其实已遭受致命重创——身份、权力、地位……一切被剥夺之后,她仅剩的骄傲被击碎了。

    可这一回,他再不能用“将你的尸体卖作冥婚”当借口来恐吓。

    “你答应过要给我写聘书的……”韦训哑着嗓子,用极微弱的声音恳求,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我们拉着手,并头睡在一起,我想,已经不需要聘书了。幽州太远,我实在走不动了。”

    宝珠眼中闪过一丝柔软,然而很快恢复到平静与决然:“你是最可靠的、我最信任的人,有几件事,我想嘱托于你。第一:这一回,确认我真的死透了,再将棺木合上,我很怕黑;第二:路途遥远,不用麻烦运回长安了,随便在北邙山上找个地方即可。”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眼神中露出显见的憎恨:“最后,一定记得将这十个指甲全拔了,远远扔掉,不要留在我身上。”

    韦训意识到她在交代身后事,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喉咙如同被无形的铁钳紧紧扼住,哽咽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强忍悲痛,一直撑到十三郎回来,命师弟守在卧室盯着,然后急不择路找到杨行简,将宝珠的话原封不动告知他,声音中满是绝望无助。

    “该怎么办?她起了轻生的念头!”

    杨行简认认真真听了遗言,反应却出乎韦训意料,没有任何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他神色平静如水,淡淡地道:“果然如此。天潢贵胄性情刚烈,受此奇辱,必不肯苟存。往日主上枕下总是藏着一把匕首,也是自刎用的。为了报仇雪恨,公主隐忍到现在,已是坚强至极。那不是轻生,而是自贵。”

    说罢,杨行简站起来,伸手正了正自己的幞头,仔细将衣袍上的褶皱抹平,突然之间,他眼神变得明亮,伸展开被一路上各种变故压垮的肩膀,昂首挺胸道:“公主既然已拿定主意,我自然不能让她孤身上路。还有几日空闲,正好构思一首精妙绝伦、足以传世的绝命诗。”

    他弃了拐杖,留下呆若木鸡的韦训,背着手,迈着慢悠悠的方步走向自己房间,醉心吟诵道:“一世枯荣无异同,百年哀乐又归空。不错,就是这般气质、这般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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