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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姿清下意识低头,看着自2身上的精美苏绣,何等天差地别。
随祖父来章县之前,他也昔见过穷人家的孩子,畏缩、怯懦、眼神躲闪,自卑又自负,而那个意外抢了自己风头的小屁孩儿舒展、大方、目光坚定,自始而终都从容自如,简直..简直不像贫民出身。
若换一身体面衣裳, 便是说他与自己-般出身也不会有人怀疑。
秦放鶴,他到底是哪儿冒出来的?
区区一个乡野秀才,真的能教导出那样的孩子吗?
孔大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已很好, 无需为外物所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自古英雄不问出处,穷乡僻壤中间偶然冒出几颗星子了也不足为奇。
远的不说,如今活跃在朝堂内外的诸位机要大臣,也不乏寒门出身,谁人不是智多近妖,足可青史留名?但凡差点儿的,早死在半路上了。
若这点意外便自困,还有什么好说的。
孔姿清自然明白祖父的意思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乱了阵脚,只是觉得惊讶。
对,就是全然的惊讶。
太不可思议了。.
都说寒门难出贵子,可秦放鹤的出身,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 不过落魄秀才之子,三代内的农户....
”你们终究是不同的。”孔大人幽幽道,苍老的噪音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不知怎得,孔姿清眉心微蹙,忽有些不快。
“怎么,觉得不公平?”只-瞥,孔大人便已知晓孙儿所想,好笑之余却也欣慰。
这是个正直到有些天真的孩子。
但不要紧,慢慢见识到人情泠暖、世间险恶后, 他会改的。
孔姿清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才学输给对方,可祖父那话,总叫他有种不劳而获的空虚感。
孔大人到底上了年纪,此时已然疲乏,孔姿清见状,忙取了羊毛软枕垫在他腰后,又拿了狐皮毯子盖在他腿上。
孔大人安心享受孙儿的服侍,满是老年斑的大手轻轻拍拍他稚嫩的肩膀,“这正是公平。
孔姿清动作一顿, 便听祖父的声音继续在上方响起,缓慢地,不容置疑地,“他一 人之力, 要抗衡的却是外头几代人的经营,来日输了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你的曾祖也非生而为官。
豪门也好,世家也罢,哪-个不是一 代-代堆垒起来的?
那少年人对上他们,必然势弱,但对上那些真正的饥寒交迫的人家,不也有个秀才爹的优势?这算不算不公?
倘或对方来日高中,得以登皇榜、入朝堂,自此官袍加身、平步青云,子孙后代自然也如今日孔姿清。
待到那时,难不成他要撇开一切, 反而叫儿孙们自己从泥坑里摸爬滚打不成?
简直荒谬!
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而公平也不公平的秦放鹤等人回到镇上秦海家中时已是凌晨,天都要亮了。
众人疲惫至极,也顾不上说话,胡乱洗漱后便草草睡下,黑甜-觉,近晌午方醒。
秦放鹤是被一阵浓郁的鸡汤香味熏醒的,这看气钛霸道,顿时催得他口中津液四溢, 腹内咕咕作响。
山也醒了,一边流口水- 边揉着眼睛嘟囔 ,“哪里 来的好肥鸡?
秦放鹤笑着推他,”在梦里你可吃不着 ,快起来吧,时候不早了。”
两人出来时日头正好,淑云嫂子在灶边忙活,奏海带着两个孩子玩耍。
“杀了好大-只肥公鸡,好清亮-层黄金油, 简直香煞人啦!用了西边儿来的晒干的野菌子,是白是白,如今都煮成巴掌那么大厚墩墩的,咬起来咯吱咯吱,比吃肉也不差什么,洗手了吗?等会儿预备来吃啊。” 淑云嫂子提着大勺从灶台边探头笑道。
山馋得不得了,拉着秦放鹤一超过去看了眼,果见油汪汪香喷喷-锅好鸡肉, 跟肥厚鲜美的菌子-起咕嘟冒泡, 底下的汤汁都有些粘稠了。
许多鸡块炖得脱骨去皮,软糯香甜,估计等会儿连鸡骨头都能嚼吧嚼吧吞下肚去。
听见这边的动静,平姐儿立刻两眼放光,巴巴儿带着弟弟跑过来,抱着秦放鹤的大腿仰头道:“十- 叔,十-叔,爹说昨晚上你露大脸了,给我们讲讲吧!
“可不是怎的,你们大哥笨嘴拙舌的,竟是个-问三不知!听说整个县城的官儿都见了,乖,好威风!你快同我们说说吧。”淑云嫂子舀了点汤尝咸淡,又往里边撒了一点盐巴。
被妻子当众嫌弃,秦海略觉有些失了颜面,忍不住小声维护-家之主的威严: ” 县太爷的屋子是能随便闯的么?除了鹤哥儿他们六个,谁也不许进去,你问谁.也......
秦放鹤就笑着点头,“正是大哥说的这样, 嫂子可冤枉他了。
秦海就挺直了腰杆儿,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众人笑了- -回,果然-边忙活- -边听奏放鹤娓娓道来,时不时随着他的讲述又惊又叹。
在寻常百姓眼中,县太爷就是天,而如今这天竟如此和颜悦色的同他说...
淑云嫂子听得咋舌,“乖乖, 光想想就吓人,难为鹤哥儿你竟撑得住。
秦放鹤笑道:” 官老爷先是人才是官,我又不曾作奸犯科,何惧之有?
淑云嫂子顺着想了一回,是点头又摇头。
县太爷是人不假,却是那高高在上,能定他们生死的人呀!
未了,秦放鹤还把自己从周县令那里得的赏赐拿来与他们瞧。
笔墨纸砚自不必说,比日常秦放鹤用的不知好了多少倍,尤其是那条墨和砚台,细腻如玉,实在难得。
再就是那荷包,本身大红缎子绣金线便值几个钱,里边竟又塞了六个笔直如意的银锞子。锞子上面都有孔,可以拿着把玩,也可以用红绳穿了系在手腕上,小巧可爱。
淑云等人看得眼都直了。
光这锞子-个就得有足一两重,还不算工费呢,若去当铺换成寻常白银,少说也得- -两半, 再算上这荷包,十两银子准成了!
淑云嫂子啧啧称奇,”读书人穷的时候是真穷, 可若开始有进项了,挣起钱来也是真快呀!
就一晚上,就写了一首诗,就在县太爷跟前露了个脸儿,这么些东西加起来十几二十两呢,都够正经人家几个劳力累死累活挣一年的了。
她着实搂着秦放鹤揉搓几下,简直跟搂着个活宝贝-样喜欢得不得了,“好哥儿, 你如今可是越发出息了!”
自家男人的弟弟就是她的弟弟,来日若果然有了功名,说出去她也脸上有光。
”嫂子快别臊我,”秦放鹤笑得有些腼腆,‘ ”也只是小聪明罢了,来日科举考试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不等淑云嫂子开口,山先就不懂了,“县太爷那样喜欢你, 保不齐就直接点你做秀才嘞,还能有什么变故不成?
“糊涂!”秦海踢了他一脚,着脸喝道,“这样的混账话也 是能随便说的么?”
若教外人听了去,岂非有徇私舞弊之嫌?这可是要连坐的大罪。
奏山慢了一步才回过神来,自己也懊恼,抬手往嘴巴上轻轻拍了两下。
“正是大哥说的那样,”秦放鹤说,
“在考试结束之前,考生和考官是不能见面的,况且卷子交上去之后,要先由专人用朱笔抄写- -遍,字体统一了再判卷子。
这是为了防止评卷官员通过辨认字迹来作弊。
就好像之前的孔姿清,现在的奏放鹤等人,周县令都已认得了他们的字迹,如果不由专人另抄重写,他完全可以随便把自己人的卷子评为一等。
或者他没有徇私舞弊的想法,但是人就有好恶,肯定会潜意识倾向自己喜欢的考生,那就毫无公平公正可言了。
奏山和淑云嫂子便都恍然大悟起来。
“不对啊,”奏山挠挠头,疑惑道,&既然卷 子要另抄,那还叫你们练字做什么?”
随便写写,能认得出来不就完了?
奏放鹤耐心解释,“字如其人, 若字写的不好,连另抄的机会都没有,
直接就被打落了。况且评卷子需要几位主副考言全部通过方可盖棺定论,第- -次结果出来之 后还要将试卷原本取出,与抄写版本核对,确认无误后方可发布结果。
在这之前,任何-位考官如有异议,都有权利申请提前取出考卷原件进行比对,支持者过半数实行。
但纵然如此努力防止徇私舞弊,仍不能完全杜绝,因为每个人追词用句的习惯都不-样,这就导致行文有别。
再拿孔姿清和秦放鹤做比,两人虽然都作了贺春诗,然一个辞藻华美, 雍容富丽; 一个清新隽永, 简单质朴,熟悉的人一眼便分得出来。
说白了,这世上哪有绝对公平?
高门大户规矩森严,岂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出入的?便是送进去的东西,也不知要经几遍手盘查几次,似他这等无名之辈,递出去的帖子直接被i ]房扣下也未可知。
不过能不能送进去,是孔府的事;送不送,却是自己的问题。
相识一场,总归要走个流程。
孙先生却是喜得浑身刺挠,忙不迭伸双手接了,小心袖起来,再开口时甚至直接把称呼升级了。
“不过多走两步路的工夫,这值什么呢?小官人只管交与我!
那可是孔府。
宰相门前七品官,便是孔府下头扫地的仆从也比外人高贵些,自家掌柜的以往想跟孔家的人说句话都不能够,他却有正经由头往孔家门上走- -遭,傻子才不去!
若是成了,日后天.好...孙小先生忍不住心跳加速、血脉偾张。
不敢想不敢想!冷静!
即便不成,也不过多跑-趟腿, 还能顺带长长见识,难不成那边府上还能把自已大棒子打出来?
无本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秦放鹤朝孙先生拱拱手,‘‘既如此, 多谢了。
这趟便是试水了。
门房上递送贺帖,必然瞒不过孔老,便是不看内容,他老人家也势必会过问来处。孔府势大,但凡想对自己做点儿什么,必然不屑于拐弯抹角。
若不受,自然是瞧不上秦放鹤出身贫寒,抑或想做敌对,日后能避就避。
若接了,且不管心中慎实想法,至纱表面,那府上便不是以门第取人的浅薄之辈....
“好说好说。
事到如今孙先生也算看出来,之前对方的种种做派,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莫须有的家中长辈。
他是想自己上。
当初秦放鹤打探周县令消息的时候,孙先生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 .度.怀...这小子该不会是县太爷在外头的风流债吧? 不然又是年纪又是籍贯的,问那许多作甚!
现在看来,到底是自己短见了。
这位哪里是县太爷的私生子,怕是他自己想日后考了当县太爷哩!
却说这日孔姿清正与祖父在书房论学问,忽听外头有人来报,“老爷, 门房上传话来,说是一位小秦相公递了 贺帖上来,因此人与少爷相识,故而小的们不敢胡乱处置。
因自家少爷了小三/元,连日来道贺的、借机攀附的不知凡几,老爷根本懒得见,只吩咐人在门口摆了两个大筐,凡是头回登门的一概丢进去。
奈何来人口口声声替少爷的熟人跑腿儿,只得进来请示。
一听这个称呼, 孔姿清便知道是谁,眼睛都亮了几分,“小秦相公亲自来的么?“
那仆从摇头,“不曾 。
孔姿清便有些失望,“递进来吧。
倒也是,据说那村子距县城颇远,他家连个驴都养不起,怎能说来就来?
那仆从才要去外头取贺帖,-直未曾开口的孔老爷子忽问道:“除 了贺贴,可还有旁的什么?
“并无,只封贺贴。”仆从仔细想了一-回才道。
孔老爷子反倒满意了,“你去吧。
待仆从离去,他才对孙儿道:、&那小子倒还乖觉。
直到离开,孙先生兀自脚底发飘,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乖乖,自己还真就被请进门房里吃了一杯茶哩!
那可是孔家的茶!就是比别处香些。
因着孔家两位主子的态度,几个门子对孙先生也和颜悦色,临走前甚至说了“慢行”, 越发叫他喜不自胜。
一直走到街角了, 孙先生才停下脚步,又扭头朝远处高大的宅院望了眼,然后缓缓吐了口气,眉宇间满是喜色。
自打接了这差事后,他一连几宿激动得睡不好,盘算着时候差不多就直奔县城而来,偏到的那日孔姿清刚回,他就想着,长途奔波必然劳碌,大户人家事务繁多,自然不得空,便强自按捺,又等了两日。
今儿-大早孙先生就起来了,特特梳了溜光的头,净面抹须,又捡了件体面衣裳穿,检查无误后方才出门。
途中经过各色门店时,他还想着要不要自掏腰包买几样礼品,可转念又-想,那小秦相公何等精细人,这样的事岂会想不到么?他不交代办,自然有他的道理。
况且孔府家大业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等闲物件哪里入得了眼?反倒显出自家寒酸气,倒不如什么都不拿的好。
果然,那孔府门子见他只带着帖子,反倒敬重些..
比起孙先生的激动,当事人秦放鹤就显得冷静许多,回家后该干嘛干嘛。
现在已是六月下旬,换成后世公历差不多就是八月初或八月中,正好是蔬菜瓜果丰收的时节。秦放鶴今年也学村民们种了许多茄子、豆角,墙头上还爬了几根丝瓜、番瓜藤,如今都已成熟,疯长,顿顿吃新鲜的。
他-个人吃不了这许多,邻居们只有比他更多的,压根儿没处送,便都摘下来做成菜干子,冬日也就不用外头买了。
茄子和豆角不必多说,属于蔬菜中的肉菜,果肉肥厚绵软, 做成菜干后炖着吃更添风味,- 点也不比鲜菜差。
丝瓜留几根粗壮的自然风干,干透了剖开掏出丝瓜瓤洗净,就是上好的洗碗棉和搓澡巾,比什么都强。
至于番瓜,外皮厚重,肉含水量少,非常容易保存,只要无外伤,摘下来放在阴凉干燥处,表皮就会迅速蜡化,堪称天然木乃伊。
到了后头瓜菜少时,用刀或者干脆小斧头劈开厚重的外壳,里头金灿灿的瓜肉照样鲜美!
又因水分流失,甜度上升,铼煮粥最是鲜甜不过。
看着日益增多的存货,秦放鹤体会到了囤粮的快乐。
“鹤哥儿!”正记账入库呢,秦山就在门外吆喝起来,声音中明晃晃透着激动,“ 县城来人啦!
县城? .
竟直接跑到这里来了么?
奏放鹤忙起身擦手,又把满是褶皱的衣裳拍打两下,推门出去,果见秦山身后跟着个陌生的年轻人。
来人约莫二十岁上下,穿-身灰色细棉布衣裳,手理还牵着匹马,见奏放鹤出来便笑问:“敢问可是 秦放鹤奏小相公?。
白云村平时鲜有人知,更少外人到,故而他一进村就被好奇的村民们围住了,听了来意后,秦山更是一马当先将人带过来。
“鹤哥儿,说是县里孔府来的。”秦山跑到奏放鹤身边低声道。
秦放鹤已猜到,也不惊讶,只冲来人点头,‘'我就是, 可是你家少爷有什么话要说?‘
那人并未因奏放鹤年小家贫便有所轻视,重新问了好,复又从马背上取下来一个包袱, 双手捧了上前,”小的桂生, 是少爷的长随。少爷说多谢您记挂,叫小的问您好,又说本该当面道谢,奈何路途遥远,他琐事缠身,不得出...
秦放鹤都一-听了, 不觉也是欢喜。
下人的态度就是主子心意的最直接投射,如此看来,孔家对自己的态度就很分明了。
“大热天的,难为您跑一 趙,”秦放鹤笑道, “还没用饭吧?不如就来我家洗把脸,用了饭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