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聂纯一路追踪到赤潼岗,一边清理从里面跑出来的邪怨戾气。
到底目的的时候,已经抓了满了一袋子。
她并未在此看见暴走的渔火,而是见到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背对着她,认真地在修复一道封印。
那结印的手法,和禁制的印文无比熟悉,与问天都境内阳和雪岭上的八十一道禁制,如出一辙。
是独属于他们巽天宗的封印术法。
聂纯不由屏住呼吸,驻足停在三丈之外,静静端详那个负剑的背影完成最后一个结印。
他身上穿着的旧衣,已经被风霜磨砺的破了几个洞。
仔细看去,在阳光的反射之下,其实是能看见他肩膀处隐隐绰绰的暗纹。
从她的视角看去,正好是半只麒麟头从前面探向他的肩角,搭起一只前爪,去拂旁边的一团火焰。
麒麟啸火,活灵活现。
再加上他背上的那两柄剑。
一柄银剑,剑鞘秀气精巧,浩然之气外溢。
一柄墨剑,无鞘,剑身用白布包裹,虽看不见剑身,但那露在外面的漆黑剑柄,何其耀目。
曾几何时,宁州人道是,人当如渊渟岳峙,剑当若琨玉秋霜。
昔日巽天宗二弟子渊渟,剑心通明,一次练出两柄本命剑,银剑琨玉,墨剑秋霜。
一时之间,聂纯只觉得心都要跳出喉咙。
她设想过很多次,真正找回二师兄时候的场景。
但万万没想到,一朝重逢,会如此意外。
不是一具黄沙埋骨的冰冷尸骸,不是一个模糊不确切的死亡讯息,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四肢健全的人。
他这些年都在哪?在做什么?
明明没死,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二十年间,从来不传讯给宗门?
想问的太多,聂纯张了张口,竟不知要先问他什么。
恰在此时,前面的人回身,见到忽然出现在这里的聂纯,两人具是一愣。
那青年见忽然出现的聂纯,惊奇又警戒,兀自喃喃自语:“今天好热闹,怎么又来了一个。”
聂纯在看见他容貌的一刻,也是一惊。
不是。
这人不是渊渟。
但是却穿着他曾经的亲传弟子服,背着他的本命佩剑。
她瞬移过去,“你是谁?为何会这结印之法?身上的衣服和佩剑哪来的?”
一连三问,对面直接被问懵了。
他扬了扬那条断眉,依旧自言自语:“咦,和刚才的符灵不是一伙的。”
见他不答,聂纯凝眉,声音染了急切,再度问道:“回答我,你是谁?谁教的你这封印之法?这身衣服和剑是怎么来的?”
那人警戒地打量聂纯,抛下条件:“只要你不是冲着破坏这封印来的,我可以告诉你。”
“这些证明够不够?”聂纯丢出那装着抓回来的邪怨戾气的储物袋,“我不是为这封印而来,我来是追一个符灵,没想到遇到你。”
对方接过这些怨念掂了掂,一个不少,倒是省得他再去抓回来了。
“我是赤潼岗的守印人,名叫琢玉。”他扶了扶斗笠,道:“教我这封印的前辈,临终前将他的本命佩剑和这件外袍给了我,条件是,我要继承他的衣钵和一生修为,在此守封印。”
“临终前……”聂纯眼瞳一震,激动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历声轻喝:“你的命门在我手上,不得撒谎,容你再说一遍!”
琢玉不知她为何反应这么大,但是命门被捏住,本能的反抗。
他背上的两柄飞剑,感知主人有危险,也自动出鞘,绽放杀机。
聂纯睥睨着那两柄剑,冷声喝道:“琨玉秋霜,不过才二十年,连我都不认识了是吗。”
话音刚落,那一双剑骤然停下,嗡嗡铮吟,环绕在她身侧。
琨玉疑惑:这人是谁?怎么知道我们名字?
秋霜不屑:废话,我们剑柄上都刻着名字,只要眼睛不瞎,都看得见。
琨玉:可是她好像认识我们。
秋霜倨傲反驳:可是我们不认识她。
琨玉:可是她身上的剑意好纯粹,就像前主人一样。
秋霜冷凝:前主人都作古了,你不要再提他来诛我的心。
琨玉欲言又止:我们和前主人一样,都忘记了很多事……看她的反应,应该是前主人的相识。
秋霜凝噎,默不作声。
两柄飞剑争论不休。
琢玉听她喊出琨玉秋霜的名字,也是十分诧异。
他忘了抗力,眉骨一动,眼神炯炯:“刚才所说,绝无作假,你认识这双剑,那是不是也认识那位前辈?”
聂纯点头,蓦然松开了擒着琢玉的手,双手敷面,遮挡满面凄哀,“琨玉秋霜的主人,是我二师兄。”
刚才她扣住琢玉的手时,就已经运用溯源之术,看得了她想知道的事情。
他确实不曾说谎,十年前,渊渟途经此处,见冲天邪怨,便结阵将之封印。
后来,他就一直未曾离开,直至,陨落于此。
琢玉静静看着这位女子剑仙,轻轻吐声:“终于有人认识他了。十年前,我受他恩惠,得到这一身术法修为,承君一诺,在此地守封印。他去后,我也试图为他寻找亲朋,想将他的骨灰送回他的故土。”
谈起这位将毕生修为传给自己的琢玉,眼中满是敬佩和怀念:“但是我不知他的姓名来历,连他自己也不知晓。他不爱说话,不记得从前,性子孤清,但是心眼很好。”
他不记得从前。
他失忆了?
前十年渊渟与魔物对抗,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偶遭重创,失了记忆,于是在外漂泊。
是以才一直没有回来,也没传过任何讯息回来。
不是他下落不明,不是他不回家。
只是他失忆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燕居何其大,若不是她恰巧要来九原州找符皇,只怕终其一生,也未必想到这里来找。
更不会知道二师兄的真正下落。
聂纯静静听着,悲凉的泪水从指缝中流淌。
她哽咽接话补充:“是啊,他很不喜欢说话,时常就和人用手语交流……你能和我讲一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琢玉点头,继续说下去:“当年我的家人都被这些厉鬼所害,唯有我幸运被前辈救下。前辈他应该受过重伤,除了失忆,身体也不太好,在那次封印完邪怨戾气之后,他就近乎油尽灯枯。我感念这位前辈,经常上来看他,想成为他那样厉害、能庇护一方的人,想向他学艺,也怕他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没了……”
“起初他不理我,后来我来的勤了,他便跟我说:剑修从握剑的那一刻起,就终生不能弃剑,不能负剑。问我能不能做到,我当然起誓说能。”
那天之后,他就开始教我练剑,一教就是三年……前辈不让我喊他师父,他说自己来历不明,不知传承,收徒并无意义。第四年,这方封印下的东西开始不安分,时常反扑,前辈本就衰弱,那一次再度封印之后,就一病不起。”
琢玉回忆从前。
渊渟自知自己时日无多,便将一身修为传给琢玉,将两柄刻着名字的飞剑也传给了他。
不知过去,不记从前,总是心有遗憾。
他想着,死后总得再世间留下些痕迹,万一若是有人在寻他,或许也能通过这些,认出自己。
他脑中忘记了一切,唯独不忘斩妖除魔;记得那些抬手就能发出的术法招式,却不记得这些叫什么名字。
除了这些能够给琢玉的,他身上这件法袍,也算得上是一件能够护体的法器,于是把这件外袍也一并给了琢玉。
说完,琢玉诚恳地朝聂纯一拜,声音微颤,躬身问道:“请问您,能不能告诉我,前辈他的名字?”
不知名字,多年来,琢玉连一块像样的灵位都立不出来。
他曾用楠木细细雕刻了一个灵牌,却在刻字时犯了难,左思右想都不知道应该刻什么字合适。
他本想刻‘恩师之灵位’,可他连他的徒弟都不是。
前辈曾明确拒绝了他:“别叫我师父,我不能收你为徒,我来历不明,不知前尘,不知传承,收徒并无意义;话说在前头,我教你,是因我时日无多,你既然学了我这一身本事,便要接替我,终其一生,永远守在这赤潼岗,你可愿意?”
思来想去,琢玉最后刻上的字是‘琨玉秋霜之主·之灵位’。
听罢,聂纯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教你的人忘了自己的名字和传承,无法告知于你,但你要记得,你所拥有的修为功法剑术,皆出自巽天宗。”
她郑重道:“他名讳渊渟,渊渟岳峙的渊渟,乃巽天宗第九代弟子,前任宗主嫡传二弟子,我的二师兄。”
琢玉不曾出去过那传说中的五大仙门,它们都离此地过于遥远。
但他也听山下南来北往出来历练的修真士,提到过巽天宗——一个后来居上,跃入第五大仙门的后起之秀。
他们常常谈论那位浩劫之时,力挽狂澜,护一州安宁,以身殉世的道然真人,和他的大弟子温衍;以及浩劫之后,屡历战功,声名鹊起的女宗主。
同样经常被提及的,还有道然真人的另外几个亲传弟子。
世人都说,那一代弟子,各个惊才绝艳。
只可惜,其三弟子容檀背弃仙门,堕入魔道,其四弟子水澄心,战陨牺牲。
还有那位二弟子渊渟,下落不明。
琢玉还记得,世人对渊渟的形容——
矫矫剑仙,渊渟岳峙。
听到前辈的来历,琢玉微微怔愣了一瞬。
心中浮上后知后觉的无限悲凉。
他本该光风霁月,有着大好前程。
却寂寂无名,死于这偏僻之所,不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