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童达却依旧一脸不服,一旁的美妇人趁机哭得更凶了,声音哽咽地说道:“既然是破珠子,还请二殿下归还便是。以后若有什么喜欢的宝贝,想从妾这里讨要的,只需知会妾一声,妾绝不是那小气之人。”
座上的中年人气度不凡,身着素色常服,裴云天眼尖,瞧见他的衣料看着虽素,实则用白丝绣满了火鸟浴火而生的图案,这熟悉的纹样,不正是自己斧上的宣花吗?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那中年人似乎气得更甚,又重重拍了一下几案,怒道:“你们确实亲眼见到二皇子偷盗的吗?如若出了什么差池,污了皇家清誉,这罪名可是会连累家人的!”
二皇子?师父竟是人间国的皇子?
这中年人,是《地物志》中所提到的人皇?
裴云天心中惊诧。
那几个女婢原本就是被强迫着夸张了事实,在这盛怒下,也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人皇气得再一拍几案,吓得其中一个女婢抽泣着说:“奴确实瞧见二殿下蹲在屋顶。”
另外几个女婢忙跟着附和道:“是!是!”
“可曾亲眼见他偷盗夜明珠?”人皇语气更加狠厉。
那几个女婢支吾着不说话,人皇喝到:“可曾亲见二皇子偷盗夜明珠?”
这一喝吓得那几个女婢魂不附体,终于颤抖着哭出声来:“只见到二殿下蹲在屋顶,后来昭仪的夜明珠就丢了。”
莫须有的罪名,栽赃的事实昭然若揭。
那美妇人顿时紧张起来,反过来呵斥那几个女婢,哭得更大声。
大致是说自己的夜明珠丢了,这几个女婢跑来和她说亲见到二皇子偷了珠子,因此才一时急切昏了头,跑来君上这里陈情。
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净,裴云天冷笑。
人皇并不理会她的哭诉,却也没让跪着的裴童达起身,而是等她哭完了,缓缓说道:“这几个女婢,诬陷皇子,其罪当诛,念尚有家人,留得性命,逐出宫去。”
几个女婢被侍卫拖走,人皇继而转向那妇人,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昭仪自回吧。”
那妇人自知理亏,人皇却未责罚自己,心中已是道了几声万幸,也哭得累了,便仍旧摆出一脸委屈的模样告退了。
她俯首退至门口,正欲转身出门,人皇突然又大喝一声:“你可知错!”
这一声吓得她两腿一软,摔倒在门口,惊愕之余回头,才瞧见竟是在训斥二皇子,她尴尬地自行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告退。
人皇瞥见昭仪走远,挥挥手让侍卫内官尽皆退下,只留下裴童达。
大殿门方才关上,人皇一改威严的模样,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裴童达面前,气得双手叉腰,责怪道:“你说你大半夜的蹲什么屋顶?”
“上面空气好。”
“还顶嘴?”
“多谢父君相护。”裴童达突然夸张地行了个大礼道。
“朕怎么护你了?朕不是没罚昭仪吗?”人皇抱着胳膊靠坐在几案上想听听裴童达能扯出个什么花儿来。
“父君没有当着昭仪的面一味护着我,因为偏袒我只会引来更多的嫉妒和针对,可父君也没有立即偏袒昭仪,当众罚我,因为冷落我会导致众人轻贱我。”裴童达从地上抬起脸来,眨巴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瞧着人皇,“最重要的是父君从一开始便坚信我没偷盗。”
裴云天从未想过,师父也曾是个会露出清澈眼神的少年。
记忆中的师父,对他笑起来的时候十分慈爱,可也常常耷拉着眼角对着烛火发呆,那眼角好似挂了太过沉重的东西一般,烛光也无法将那双眸子映得明亮。
“别废话!之前随便在宫里留下一张字条就无故消失三个月,朕还没来得及罚你呢,结果一回来就给我惹祸。”人皇责骂着裴童达,却露出笑意,又看了看自己刚刚拍了三下几案已经肿起来的右手,“你以后少给朕惹祸,朕……朕手疼!”
“这有些难,我觉得麻烦总是自己来找我。”裴童达伏在地上认真狡辩道。
裴云天听得笑出声来,原来师父和人狡辩是这个样子,可却立刻噤声,转头望了望仲辛,仲辛会意道:“我们只是见到文字里的场景,他们都是场景,听不见我们的。”
人皇被裴童达气笑,可他说的多多少少也算是实情,他叹了口气问裴童达道:“童儿,还记得朕赐你‘四维’时和你说的话吗?”
裴童达起身解下背负的四维剑,双手捧剑说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
人皇露出欣慰的表情:“这是治国的道理,也是为人的道理,你要好好记住了。”
“我记下了。”年少的裴童达脸上,倒少见到如此庄重的神情。
“童儿你以后替朕治国如何?”人皇原只是用逗弄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可他心中却又有几分期待裴童达的回答。
“我不干,我要练剑。”裴童达重新背好四维剑,也不跪着了,干脆盘腿坐在地上。
人皇见他自行坐下,竟丝毫没有生气,而是也在几案前的台阶上坐下说道:“你练剑?朕之前给你请的几个老师,都是顶尖的剑客,你还未学成,就躲懒跑出去野,你还说你练剑?”
“那些老师的剑术都是顶好的,可都没有跳出程式化,我感受不到剑意。”
“倒不如在自然之中,小到蛇虫爬行的痕迹,大到江河之波澜,处处皆是剑意。”
“我苦练了这么多年的剑式,自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是时候将这些招式忘一忘,改一改身体程式化的用剑习惯了,去山野中领略或细微或壮阔的剑意,融会贯通,或刺或劈,或斩或撩,动作都更流畅。”
“如今虽不能完胜,可老师们也会觉得我是个棘手的对手。”
裴童达如此应答道。
裴云天有些惊讶,为何除去眼前所见的场景,脑海中突然又涌进一些其他场景,像是与当下所见相关的一些事情。
这种感觉,就如同旁人脑海中的记忆碎片,被统统安置在自己脑中,拼凑出一些来龙去脉。
裴云天将这疑问以及方才心中的疑问一并问了:“为何我好似能略微感受到他们的情绪变化?甚至一些心中所想?为何脑海中还涌现出一些别的事情?”
“这便是‘神’的视角了。‘古书’在向你解释呢,你心中疑什么‘古书’便会答什么。你脑中所得信息,不同于眼前的场景,我是看不到的,你瞧见什么了?”仲辛问道。
原来三个月前,裴童达在自己居住的殿内书桌上留了了一张龙飞凤舞的字条,大意是:自己要去亲近大自然,三个月后再回来。
人皇私下派人将宫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裴童达,确认他是独自出宫去了,查看殿内的各件物什,知道他只带了贴身玉佩和一柄四维剑,连钱袋子都没拿。
人皇为此急出了好几根白头发,却又不好过于声张,只在暗中派了好几拨做事得力的,将大小城市的大小街道翻了个遍,举国搜索都没找到。
结果三个月后,裴童达真的如约回来了,只是变得黑黑瘦瘦,蓬头垢面如同野人一般。
他原本客气地让皇宫宫门守卫放他进宫,那守卫领班以为他是个叫花子,问也不问就一脚踹过来,他灵巧地避开,然后一脚狠狠踹回去,将那虎背熊腰的领班踹翻在地。
他擦擦自己脏兮兮的玉佩亮给守卫们看,进宫前他还顶着他那蓬乱的头发对着那个踹他的守卫大哥嫣然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大哥,有来有往的嘛,不过我踹回去了,那就扯平了,您晚上还是睡个好觉。”
语气充满诚意,那领班心中却更觉惊悚。
人皇想到这里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问道:“你野了三个月,真去山里面了?”
裴童达无视人皇话语中的怒气,认真回答到:“对呀。”
语气诚恳,甚至有一些天真烂漫。
人皇苦笑了一声:“你给朕细说说,你这三个月是怎么在山里逛的?”
“我花了五天,蹲在都城后山的野林子里看蚂蚁。”
人皇扶额,当时怎么没想到去林子里找找:“宫里不也有蚂蚁?”
“那不一样。”
“那你看出什么了?”
“父君,其实蚂蚁在潮湿的地面上和干燥的地面上爬行时,爬行姿势是略有不同的。”
“这和练剑又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
“但我蹲在那里看蚂蚁看到第五天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樵夫。”
“怎么,难道他是个隐藏的世外高人?”
“不,他以为我是个要饭的,匀了半块馒头给我吃。”
“……”
“吃馒头的时候,他告诉我,砍柴要懂得看准木头最脆弱的地方,这样最省力,能在有限的白日时间里砍更多的柴。”
人皇再次扶额,这次是有点欣慰,终于说了些听起来比较靠谱的话。
“想到老师们传授的剑式,攻则击要害,守也是守要害,各有自己的节奏,既然有节奏,就必定有间隙,不论这间隙多细微,但这便是‘木头最脆弱的地方’。”
裴云天听到此处轻轻挑了挑眉峰,师父从前教他习武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人皇却说道:“你想的也是有点多。”
“然后我便去了沛城。”
“沛城离都城可是有点距离啊,快马也要跑大半日呢。”
“是挺远,我自己跑去的,跑了一天一夜。”
裴童达瞧见父君已经不愿意接他话了,便自顾自继续说道:
“沛城山野多浅滩,我在某日路过浅滩的时候见到了一只山猫,它在浅水中站着,其中一只前爪抬起,纹丝不动,专注地瞧着水下,突然一爪拍下,惊起一条鱼,紧接着便用嘴将鱼一口叼住,动作一气呵成十分流畅。”
“之后我便守在那片浅滩候着那山猫前来抓鱼,细细观察它的动作,看了几日后开始尝试着用剑刺鱼,第一剑力求惊得鱼跃起,第二剑必须更快才能刺中。”
“我练了一个月,起先还因为一条鱼也刺不中,只能忍着饥饿,后来出剑越来越快,一天刺几百次便总能刺中一两条鱼。”
“再后来,刺中的鱼越来越多,我便将鱼扔到岸上,没想到那山猫竟来偷吃我的鱼,最后还带来了五只花色不同的小山猫,就蹲在浅滩边候着,等我扔鱼给它们呐!”
裴童达说至此处,激动得双颊现出红晕。
人皇一言不发地微笑着,突然从几案上摆放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枇杷朝裴童达扔去。
只见裴童达依旧盘腿稳稳坐着,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四维剑出鞘,第一剑刺向枇杷果下方,轻轻擦到枇杷的外皮,剑头微微上挑,枇杷果的轨迹略微改变,第二剑更快,几乎只见虚影,正中枇杷中心。
裴童达将枇杷取下,收剑入鞘,笑着说道:“谢父君赏果子吃。”
人皇干脆将果盘都递给裴童达,问道:“你跟着山猫学来的这一式,叫什么?”
“惊鱼式。”裴云天和裴童达几乎同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