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远退下后,人皇默立了许久。
曾有传言说吃下“神物”便可孵化神鸟,祛百病,但终究只是传言。
可“神物”关系着国运,却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如同事实一般的祖训,如若擅动,恐引起神怒,引发天灾。
多年以前,李氏病重的时候,他也曾心生动摇,可关系到社稷,始终难下决定。
只是还未等太后来劝说,病重的李氏便命人将宫门紧锁,不让他前去探望,只给他手书一封,表明自己不愿成为殃及百姓的祸害,宁愿清清白白,没有负担地死去。
人皇行到座前,扶着几案坐下,素日里总是从容沉稳,此刻却显出几分憔悴苍老。
他只叫来一名近侍,派遣他将宫中的医官悉数调到裴怀远的王府中。
那名近侍走后,人皇对着空荡荡的书斋说道:
“出来吧。”
裴童达从书房的大梁上跃下,也不知是何时溜进来的,刚落地站稳,便“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什么话也不说。
“莫要逼迫朕。”
“见到你伯父那般伤心,朕心里就好过了吗?”
“那是神物!如若妄动,降下天灾,不知多少普通百姓要家破人亡!”
裴童达依旧伏在地上不肯起身,却终于开口说话:
“孩儿从前一直心存疑惑,宫中有‘神药’在,母亲何以病逝?现下方才明了,父君亦有剑道,可父君的剑道,是守住这辽阔的大天地。但若自己这一方小天地都守不住,要这空荡荡的大天地又有何用?”
“你的母亲病逝了,朕就不痛心吗?”人皇嘴唇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朕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但父君终究选择了放弃母亲不是吗?父君难道还要继续选择放弃自己的亲人吗?”
“你住嘴!”
裴童达知晓人皇绝对不会改变主意了,他起身告退,心中已有决断,却因怀着满腹怒火始终不愿意再抬头看一眼自己的父君,他没有看见人皇已被气得面红耳赤。
在裴童达离去后不久,人皇便气血上涌,咯出一口血来。
人皇目光里满是凄凉,当年手握着或许能救治李氏的一线希望却没有救,这种痛苦就如同将她亲手杀死一般,可这痛苦又有谁能够真正明白呢?
夜已渐深,一道黑影轻巧地避开巡夜的侍卫,穿梭于宫墙之间,悄无声息地潜入神殿之中。
殿中的烛火映着这颗金色的神鸟蛋,平日里只有在十分重要的祭祀大典上才能远远见到的“神物”,此时却触手可及。
裴童达一心想着盗取神鸟蛋,却没有注意到,如此要紧的神殿四周,竟没有一个侍卫。
人皇心中明了,以裴童达的个性,今夜一定会去盗取“神物”,却在入夜前,撤掉了神殿四周的所有侍卫,只这一夜,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人皇心存一丝微妙的期待,期待裴童达能够完成他没能做到的事,似乎这样便能稍稍弥补这么多年不断折磨着他的愧疚之情。
他坐在大殿中,静静听着窗外的风声。
今夜的风格外大,却听见风声中突然起了一阵骚乱。
裴童达望着面前这颗和他脑袋一般大的金色鸟蛋,咽了口唾沫,紧张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却不忘调侃道:
“这么大,怎么囫囵吃?”
他下意识摸了摸背负的“四维”,脑中闪过父君赐剑时与他说的话,最终将心一横,取下神鸟蛋,却听见神殿外有人叫喊起来。
原是一个恰巧路过的小宫女瞧见了神殿中被烛光映出的裴童达的影子,以为是神仙下凡了,便悄咪咪地瞧着。
可见那影子似乎取了“神物”,才明白是盗贼,这还了得?忙大声叫喊起来:
“快来人啊,有贼!神殿这边有贼!‘神物’被偷了!”
“神物”是何等要紧的东西,宫里但凡听到响动的侍卫尽皆赶了过来。
裴童达抱着神鸟蛋闪身出门,将那叫喊的小宫女吓得跌倒在地。
今夜风大,万里无云,月色该死的明亮皎洁。
裴童达只好贴着宫墙,在阴影中移动着,找寻方向出宫。
只是侍卫越来越聚集,他谨慎地左闪右避,却还是被发现了行踪,终于行至一处被前后夹击,他被逼无奈,只好脚步轻点跃上宫墙,将身形暴露在月光下。
宫中谁不认得那柄四维剑?背着四维剑在宫中翻墙越瓦的,还能是谁?
“二殿下,您快下来吧。”
“您快下来吧二殿下。”
裴童达在屋顶上轻盈地移动、跳跃,以他的身手,那些身着笨重铠甲的人是如何也追不上的。
奈何不论行至哪里,底下都有乌压压的一群人跟着,如同一群移动的大喇叭,在宫里高声宣布着他二皇子跑来偷“神物”了。
裴童达眉头拧成了麻花,突然明白慧和曾说过的“匹夫之力恐难敌众”是什么意思。
宫中为防偷盗及刺客,靠近最外侧宫墙的那一圈地段,是没有多余的高墙和宫殿的。
他即使轻功再好,也必须下到地面跑上好一阵才能攀到最外层的墙壁,难不成踩着人脑袋过去吗?
只怕会跌了神鸟蛋。
正踌躇着,远远瞧见像是父君的仪仗朝这边过来了。
裴童达终究害怕被父君亲眼瞧见偷盗之事,愤恨地咬咬牙,看来只能暂时放弃了。
慌乱中瞅准底下那个叫“二殿下”叫的最欢的,将神鸟蛋扔下去,那人丢了兵器稳稳接住,吓得匆忙跪伏在地,底下跟着跪了一片。
裴童达趁机赶紧脱身离开,迅速闪身溜到最外层的宫墙附近,三两下攀上去,蹲在墙头,回头望了望乱成一片的皇宫,叹了口气,从高墙上一跃而下。
这一跃,却让他后悔了大半生。
裴童达自知身份暴露,若再去到伯父的王府,只会给他带来闲话和麻烦,便只身一人远远地藏到后山的林子里。
林中过于安静了,静得他心慌,秋虫却又过于吵闹了,吵得他心烦。
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害怕被父君发现,却又期待父君派人来搜寻抓捕他。
心中还十分惦念病重的伯母,都还未来得及去瞧瞧她。
就这样心绪焦灼地胡乱过了一夜。
裴童达前脚刚走,人皇便赶到了,见地上跪伏了一片,好在“神物”完好无损,可裴童达却不知所踪。
人皇一时心中五味陈杂,却一言不发地从那战战兢兢的侍卫手中接过神鸟蛋,捧着“神物”往神殿方向去了,身后众人静默地跟着。
这样乌泱泱的一群人聚在一处,却无一人敢言语,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和兵士铠甲的金属之声。
人皇只身进入神殿,将“神物”重新安放好,就听见殿外远远传来一声叫喊:“有人夜闯宫城,太微门已经破了!”
人皇闻言大惊,匆匆行至神殿外,那叫喊之人踉跄地朝这边奔着,却终究扑倒在地,背后竟中了二三箭。
大半个皇宫的侍卫都聚集在神殿附近了,皇城的侍卫统领拔剑厉声道:“护卫君上!”众人皆握紧手中兵刃,蓄势待发。
风声呼啸,听不见宫门那边厮杀的叫喊声,突然有一个眼尖的侍卫低声快语道:“阴影里有人!”
统领朝他手指的方向瞧仔细了,确实有约莫三十余人隐匿在宫墙阴影之中,迅速朝这边移动过来。
一众侍卫的身影大半都被神殿的阴影所遮盖,个个屏气凝神,不敢有大动作,不细看便难以察觉。
那三十余人也没有想到此处竟藏着如此多的兵力,依然朝这边行过来,身影步法毫不滞涩。
统领下令弓弩手满弓,静静等待时机,待距离合适,便厉声道:“放箭!”
几百只箭迅速射出,那三十余人想退,却已是退无可退,最远处的几人的也都中了箭,首当其冲的那几个直接被射成了刺猬。
人皇心中觉得蹊跷,亲自前去查看尸体,统领留下一波侍卫看守神殿,其余众人皆跟随着人皇护驾。
人皇瞧这些被乱箭射死的人周身却并未着铠甲,且身形纤细轻巧,显得有些不堪一击,如何能破城门?
人皇突然面露恍然大悟的神色,匆匆往太微门方向赶去,渐渐听见杀戮之声,远远地瞧见了,闯入宫门厮杀的那群人后,形销骨立持剑观望的身影。
一袭白衣已是沾满泥污。
裴怀远本意不在攻城,只是在宫门附近制造出较大响动,尽可能吸引宫中兵力。
他平素闲云野鹤,却也慈心接济过不少人,他似是早知自己求不得“神物”的,已手书传信,暗中集结了一帮江湖人士。
他心中明了这只是一帮乌合之众,不可能真的和皇城里甲械齐全的兵士硬拼,却寄希望于那身法最轻巧的三十余人能趁乱成功盗取“神物”。
只是没有料到裴童达会先他一步偷盗“神物”,打草惊蛇,乱了局势。
远远瞧见人皇带着一众侍卫从神殿方向过来,裴怀远瞬间面露绝望的神态。
他心道最终还是人皇运筹帷幄,料得他心中所想,破了他的计,却并不惊讶,只是苦笑一声:
“从小到大,我‘下棋’从未赢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