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觉得剔除‘鬼市’这块腐肉,便能做到举世清平。”
“若只是寥寥几座城有鬼市存在,或许可以通过剔除这种强硬的手段达到目的。
但如今基本每座城市都是如此,若再想强力清除,便不是剜腐肉了,这伤害程度更像是抽掉经脉。
若将人的经脉抽掉,人还能活得下去吗?要知道,既然有这样大规模的存在,则必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裴童达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对着眼前少年挑了挑眉,继续问道:“你真的是找我来饮茶的?”
“我还年幼,对时局这些很感兴趣,却没有什么见地,总觉得裴兄会有高见,便想请教一二。”鬼帝接过裴童达手中的空茶盏为他续上茶汤,浅笑着继续说道,“那裴兄以为,朝廷用何手段才能真正根治鬼市呢?”
裴童达心中哂笑:你年幼是真,可瞧着心中城府比我深多了。
见地与年纪也并不一定是有很大关联的。
不过说说自己的看法倒也无妨。
“小兄弟,‘鬼市’不是病,怎么说呢,更像是一种为了防止国家瓦解而自然形成的保护机制。
真正需要根治的,是骨子里的毒,将毒清干净了,剩下伤痛的便会随着时间流逝自行愈合,或许恢复得很缓慢,但医治根本才是最有效用的。
如今出现了如此多的鬼市,恐怕是硕鼠为患,如此富饶的土地,山中野兽倒是膘肥体壮,城中百姓却要被饿死,实在有些讽刺。”
“裴兄胸有丘壑,真的只愿屈居鬼市当一名杀手吗?何不入朝为官,以裴兄的见地平一平这不平世事。”
“说实话,我没时间,也不感兴趣。”
鬼帝神色略微滞涩了一下,静默了许久,缓缓笑道:
“不如这样,在下虽不才,却还是有些打算的,裴兄今后不妨只受命于在下,暗中清除朝中硕鼠寄生虫,为创建清平盛世出一份力,如何?”
裴童达落下一子,摸了摸下巴没说话,他听到这种宏图大业的计划就犯困。
“自然还是遵从裴兄所立的规矩,裴兄也只需负责清理,其余的交给在下便好。
这所木屋是我名下私产,以后便归裴兄所有。酬金自然也不会少的。”
裴童达继续静默着,半晌才说道:“只是我素爱游历山河,不能保证一定会长久定居于此地。”
“无妨,只望裴兄身在此处时,鼎力相助便好。”鬼帝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裴童达身法奇绝,今日约他白日相见一方面也是心中有所顾虑,这样一把锋利的武器只能握在自己手中,如若不慎被他人寻来针对自己就十分不妙了。
如今见到他的真面目,即使日后有什么变故,他也多了些让此人销声匿迹的把握。
少年鬼帝起身行了个礼:“小弟姓夏名思匀,可否冒昧询问兄长名讳。”
“我叫裴童达。”说完,裴童达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少年。
在鬼间国盘桓了这么些年,自然还是有所耳闻的。
夏氏?如此气宇不凡,年纪也接近,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这之后裴童达便在这木屋中暂时定居下来。
鬼帝虽是为了利用裴童达杀人的手段才接近他,但或许是平日里实在憋闷坏了,他倒是真的挺喜欢和这个说话不太着调的兄长相处,竟时常溜出宫来拜访裴童达。
除了告知任务,便是拉着他一起喝茶下棋。
知道他爱书,还从宫中搬来几箱自己珍藏的古籍。
只是如今朝局不稳,从前顺利登基也是朝中多人觉得他年纪小好拿捏罢了,之后见他虽年纪轻轻却出乎意料地很有主张见地,那些想要通过他控制权力的人便开始暗中作梗。
如今宫中想要抓他把柄的人实在太多。
鬼帝怕额外生出什么事端,不得不放弃拜访裴童达的机会,与他约定书信联系,将往来书信埋在西郊林中一只废弃的石狮子脚边,两头都会定时去查看。
裴童达偶尔出门游历,回信便断了,鬼帝便按下手头的新任务。
裴童达回来后自会前去查看并回信,调查清楚任务名单上这些人确实可杀后,便开始清理先前的任务,所有任务都完成得干净漂亮。
朝中腐败势力树大根深,若一举拔除,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顶上,怕伤了朝廷元气,只能徐徐图之,因此这交易便不知不觉持续了好些年。
夏思匀每次下达任务都会附上这些人入这名单的依据,裴童达每每调查,尽皆属实,渐渐地也不再进行查证,这是时间带来的信任和默契。
裴童达身法诡谲,处理完事情从不留下任何可循之迹,世人皆不知裴童达这枚暗子的存在。
逐渐有传言说,新帝是带来光明的神明之子,借助神明的力量降下神罚,清除孽党。
明明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可对于裴童达来说却是挺安逸的一段时光。
仲辛瞧见裴云天紧皱眉头,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嘴上说着没什么,声音竟有些微微颤抖,裴云天此时内心十分不平静。
原来师父所说的“义”,所期望他达到的“义”,是这个意思。
师父做刺客,心中自有规矩。
儿时曾问过师父杀人时要如何面对被杀之人类似的问题,只是师父应该是瞧他还年幼,怕他被困于太深奥的道理,便只劝他不必愧疚。
随着年岁增长,自己竟真的不再深究,倒将这疑惑逐渐压在心底。
他虽厌恶杀人,却真的毫无愧疚之感,轻描淡写地便将任务名单上的人抹去,甚至为了清除阻碍,取过一些名单之外的人性命。
自己最厌恶的事情竟长年累月变成了习惯,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麻木不仁。
同为刺杀者,自己却与师父在本质上有着天大的差异。
师父坚守心中的道,是侠义,而自己从未多追问过缘由,只求完成任务的结果,这样的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杀手,或者说,怪物。
想到此处,裴云天额头沁出一丝冷汗,自己原来是这样庸碌又不堪的存在吗?
眼前熟悉的场景将裴云天的思路打断。
若说他之前还心存那么一丝疑虑,怀疑这面前的种种场景不过是仲辛布下的幻境,只为了说服从而利用他,那么看到此处与自己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场面时,心中仅有的一丝疑惑也被彻底打消了。
天色阴沉,约莫三十左右的男子,在林中杀掉眼前的最后一名死士,脸上衣服上皆溅满了鲜血。
这男子面无表情地甩掉剑刃上未干的血迹,收剑入鞘,却隐约听见一旁的灌木丛中似有响动。
他警觉地扭头看去,竟见到一个白白的脑袋从灌木丛中探出来。
裴童达特意选了这个幽辟的密林动手,也一直十分留意周围的动静,毕竟若是被无关的人瞧见还是会有些麻烦的。
这个白白净净的娃娃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
正愣在那里,那生得雪团似的娃娃竟赤着脚朝他跑过来,这娃娃穿着有些宽大的轻薄蓝衫,散着一头银发,一溜烟跑到他面前跪下就磕头叫道:
“师父!”
裴童达也算见过不少大世面了,此刻却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
想把他扶起来询问缘由,可瞧瞧自己满手的血,又怕弄脏了这个神仙似的小人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没说话转身就走。
这小人抬头瞧瞧师父离开了,便起身默默跟着。
裴童达侧过脸用余光瞧了几次,见他如此安静乖巧,倒没办法狠下心来将他赶走,也不忍心将他一人丢在这荒山野地里,竟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任他跟上。
这雪白的小人就这么默默同他行了大半日。
裴童达蹲在河滩边洗手,他就歪着脑袋在一旁瞧着。
裴童达起身继续赶路,他又默默跟上。
如此一路行到了小木屋跟前,裴童达没有回头默默进了屋,却只将门虚掩,那小人在屋外站了一会,小心地将门推开,也跟进去了。
此后,便在这里同师父度过了好些个春秋。
裴云天在一旁瞧着这场景,原本只是模糊的记忆,如今却真实地在眼前重现。
他之前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许,却突然在脑海中听见一个声音:“来,我带你去找你的师父。”
裴云天紧张地眨眨眼睛集中注意力,这段回忆,好像并不是“古书”在向自己解释什么,更像是……自己原有的记忆片段。
自己一直以来便没有幼年时的记忆,可是常人又有谁能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年幼时发生的事情呢?
他最初的记忆便是在林中拜师,隐约记得自己那时约莫六岁,可出生月份,父母何在却一概没有印象,只认定要跟着师父。
伴随着那句话浮现在脑海中的身影又是谁?
裴云天正思索不得,却被场景中的说话声打断了思绪。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自那日相遇已经过了好几日,这小娃娃一直跟着裴童达,裴童达起初只冷眼瞧着,并不主动问他什么。
这娃娃约摸五六岁,却似乎完全没有生活经验,递给他一枚水煮蛋让他吃,他居然捧在手上连着壳啃起来,真不知他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
裴童达以为或许是林中的野娃娃,但初次见到他时衣着整洁,而且也能听懂人说话。
虽说这小娃娃说话略有些口齿不清,倒像是不太习惯发音似的,但若仅仅是日常交流却没有什么太大障碍。
难道是个痴儿?
可不管教他什么,总是简单说一遍就会,这来路不明的孩子真是个谜。
只是这孩子小小的一只,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叫着他“师父”,完完全全地信任依赖他。
这是他之前从未体会过的,他不明白这微妙的情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