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孔大夫给我眼睛上完药,用绷带缠着,这些药要等一个时辰后才能取下。我闲着没事摸到东厨。鱼珠在东厨大汗淋漓,我听到刀飞快切菜板的声音,听到锅里咕噜咕噜煮沸的声音,听到火把芝麻杆烧得噼啪响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在刺激我的大脑我的感官我的味蕾,我闻到从锅盖缝隙溢出来里面白面包子的香味,闻到清香的白粥,想象浓稠的米汤中浮出像珍珠一样的米粒,入口醇香回味甘甜。
我说:“鱼珠,我帮你添柴。”
菜板上的声音没有停,但我听到她说好。
我脚不知深浅地往前探了探,我进过东厨多次,但从没坐下打杂,我摸索着找侧方灶台的位置,脚下踢到一个东西,我摸了摸是准备好的芝麻杆,然后我又往旁边摸了摸,挨着墙的地方放着一张小凳,在这儿我明显感觉到有火烤着我,看来是这儿没错了,我坐在小凳上,抽了一根芝麻杆,凭着身体被炙烤,大脑对炙烤方位的判断,把芝麻杆送进添柴口,很幸运,判断成功了。
鱼珠说:“前锅给火。”
我抱了一小捆芝麻杆塞进添柴口,火呼啦一下起来,心底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成就感。鱼珠说:“不够,再加刚刚那么多。”“好。”有了两次经验,这次动作迅速许多。
我听到鱼珠熟练地铲水声。因为后锅煮粥,她防止前锅干烧,在前锅加了一瓢水,现在她要把这瓢水舀出来,然后起锅烧油。
我听着头上铁铲与铁锅发生碰撞发出的硁硁声,闻着食物被猛火在锅里反复翻炒散发的香气,想象我心里的鱼珠在我幻想的灶台上操忙的样子,是何等幸福。人间烟火,大概如斯。
“往后退半步。离火太近了,你不烫吗?”
鱼珠盛起锅里已经炒好的菜,她看了我一眼。我很乖顺听话地往后挪了一点。这期间她把下一道要炒的菜倒进了锅里,我头上又传来:“不够。”我以为是火不够,又往里面加了许多芝麻杆,下一瞬感受到一股拉力,是她在拉我,再然后我感受到一阵风,紧接着听到开缸的声音,水声,她舀了一瓢水,这些她都一气呵成,猛地这水降临在我身上,弄得我一个措手不及。
“我说你,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把自己烧了?”她在我头顶嚷道,语气夹着怒火,但也不难分辨出里面浓浓的担心。
我抬头,即便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感觉我应该是“看”着她的。说实话,我没有感受肌肤有灼痛,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要被烧了,此时我“看”她的表情应该是迷茫的。
“多好的衣裳啊——烧了。”
啊?她担心衣裳?她不应该担心我吗?我终于有了我该有的反应。
突然一股糊味从锅里发散出来,“哎呀!完了!”鱼珠这才想起她的锅,其实她在意的是锅里的东西,一副糟了的语气。她厉害地拉起我,把我往外推,嘴里不快说着:“出去!出去!”把我赶出东厨。
我狼狈站在门外,孔大夫在院内,我听到切东西的声音,他应该在切昨天鱼珠说可以切的药,他笑着说:“她就是那性子,你还是让她一个人吧。快回屋换身衣裳,别染了风寒,要洗洗手准备吃饭了。”接着我听到停止切药,人离去的脚步声。
吃早饭的时候,鱼珠把她做糊的一锅端上桌的时候,孔大夫笑她:“不是天下第一吗?怎么糊了。”鱼珠委屈地说:“还不是尉迟害的!就是你,都怪你!”我猜后面的话她应该是瞪着我说的。
今天第一位上门的病人来的很早,我们还在吃饭,孔大夫看到病人,很快大口吃完就去看诊了,鱼珠小声对我说那人右脚烂了,都是血,不知怎么搞成那样,是一个老妇人用板车拖过来的,估计是她儿子。
我亦小声回她:“都是血,你看了还吃得下。”
她说:“我还见过比这更恐怖的呢,肚里的肠子都掉出来了,你应该没见过人的肠子吧,血淋淋,长长的一坨,皱皱巴巴,软软趴趴,耷拉在腰上,我爹说是对方兵器上有暗钩,伤了人后钩子就把人肠子钩出来了,唉,真残忍。”
我这人,盲了后,不仅感官敏锐了,连想象力也变得颇为丰富,此时我夹了一坨圆圆长长的青菜,然后入嘴一刹感觉我好像在吃人家肚里掉出来的肠,如她形容一般一坨还软软的,身体不由一抖,是咽还是吐。
不知鱼珠是故意还是有意,她拍拍我的肩,说:“快吃,吃了好收拾,家里一堆事还等着我做呢。”
她一定是有意的,一定是,因为我听到她笑了,可惜我看不见,我要看的见,我肯定会瞪她,因为我现在就想瞪她。
认识鱼珠第一天起,洗碗就变成我的活计,而我也是欣然受之。
鱼珠在院里一个隐蔽的角落洗她出门这些天囤积的脏衣裳,她之所以躲在角落是不想病人见到她反感,而我,我就跟在她身边,她洗衣裳,我刷碗,安安静静,我非常享受待在她身边的感觉。
突然,她问我烧毁的衣裳呢?
我笑问:“你要干什么?”
衣裳只有袖摆跟裙摆烧了一些,她要帮我改,她说多好的衣裳啊,要是不穿了真可惜,改改还是可以穿的。
她还在心疼我的衣裳,长这么大,我坏掉的衣裳都是直接让人拿去扔了,第一次听说还能改。我心大动,嘴角一咧,笑说:“你真是个贤妻良母,将来你一定能找个好婆家,就是不知道什么人有那好福气。”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说:“我才不找什么婆家呢,我得跟我爹一辈子,我不能离开我爹,我娘交代了,我爹是个医痴,除了吃喝拉撒,就只会给病人看病,身边是离不得人的,我要是离开我爹,他一天也活不下去。”
我的碗洗好了,孔大夫看完病人喊我进去,他解开我缠住眼睛的绷带,把我眼睛上敷的草药拿掉,然后用不知名的药汁擦洗我的眼睛三遍,最后用湿毛巾把眼睛周围擦干净就好了。
这一道连续工序一天要做两次,早晚各一次。
孔大夫在收拾做完这些工序的残局,他问我:“怎么样?”
他问的是我的眼睛怎么样了。他每天早上做完这些工序后都会问我,这是大夫对医治的病人治疗的追踪,病人也要给大夫最真实的反馈。
我挣开了眼,我的眼睛令我惊喜,我怕这是假象,起身对着房屋上下进行扫射,我发现这不是假象,这是真的。我说:“我好像能辨别一点点东西的颜色,一点人影。虽然还是雾朦朦的,但明显这感觉比之前又明白一点。”
之前我只能辨别出光,现在好像不仅能辨别出光,我能模模糊糊看到物了,虽然不清晰,是一团朦朦胧胧像雾一样的东西,好歹他们有了颜色。
之前我只有听到声才能知道人在那儿,现在,如果他们在我附近,他们不出声,我也能知道他们站在我身边什么位置。
孔大夫点头说:“恢复得不错。”他拿出可能是他一开始就准备好的白布条,我问:“孔大夫,这是打算做什么?”他说:“为了你尽快恢复,现在你不宜用眼,在你眼睛没彻底好痊之前,白天就用带子把眼睛盖住,晚上睡觉记得摘下来。”
“好。”
我缠好布条走出房间,院子里没有洗衣裳的声音,我喊:“鱼珠?”没人回应。
鱼珠她去河边把洗好的衣裳拿去透水了,那条河就在屋后,虽说现在日上三竿,这个点河边没有什么妇人来洗衣裳,可我还是会担心她。
我想放在院子里我洗好的碗,她应该放回东厨了,我回屋里对孔大夫打了一声招呼,说:“我到河边去看看鱼珠姑娘。”
孔大夫说:“好。”